心脏怦怦直跳。
这段漫长时光里,积压许久的、无数琐屑的、微妙的异样,开始遏制不住,要喷涌而出。
离开医院的前一夜,他试图偷听护士和俞池的对话,差点被发现。
护士一定注意到他了。缝隙后的他。
俞池回头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躲起来,佯装无事,护士没有拆穿他,而是叫住了俞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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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给我讲一个嘛。最后一个。”
俞池打着哈欠:“亲爱的,你怎么又在发呆。”
季漻川翻到下一页,一目十行地扫过。
“好。”
-
……没有味道的药片。
输液袋里的不知名液体。
最重要的是……
季漻川眼神一冷——
他的腿根本不疼。
他明明可以走路。他从来不需要坐轮椅。从始至终他的伤口只有额角那一片撞伤,擦擦药就好了。
护士希望他能一直留在医院,护士一直在对他说一些奇怪的话,给出隐秘的提示,却碍于某种原因不能直接脱口而出。
再往前想的话……
护士的小动作,双手交叉,搭在胸前。
琥珀色眼睛,眼睑下方的痣。
警察对他说话时,他情不自禁注视着对方的倒影……因为警察一直用的左手。
这些特征,在幻境里,也反复出现过,甚至更多——
双手交叉祈祷的a,左撇子b,喜欢红色又讨厌刺激性气味的w和m,以及一直看不清脸的c……
……
季漻川瞳孔震动,后背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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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来到了水边。”
床头灯一片昏黄,他面无表情,复述着惨白纸页上的神话。
“他看到了水中的自己,一个极其美丽的倒影。”
-
很久之前,幻境之中,恶灵也对他讲了一个希腊神话。
“这是被夹于笔记中的一张便笺。”
“笔记已经被人为损毁,”恶灵说,“字迹和便笺的吻合。”
“便笺上的内容,摘抄自一段希腊神话。”
“传闻中有一位俊美无比的半神,他有众多爱慕者,最后,却因迷恋自己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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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稳着心神,情人在他怀里小憩,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书页上的文字。
“他无法自拔、难以自控地,爱上了那个倒影。”
他的指尖有些抖。
“他尝试去拥抱水中的爱人,但一次又一次,他只触碰到荡漾的水波。”
“他感到痛苦和绝望。”
“最后……”
-
他猛地想到那幅画。幽深的古堡,他摸索着前进,长廊尽头,只雕刻着一张模糊的、动人的面容,涟漪波动,落叶漂浮。
-
怀里的情人已经熟睡,季漻川盯着故事的结局——
“最后,他纵身一跃,溺死在水里。”
……
“他叫,纳西瑟斯。”
而他在游戏里的代号是,N。
……
他难以置信,巨大的荒谬感和被颠覆感让他失手摔下厚重的希腊神话。
情人被他惊醒。在打盹的俞池被他惊醒。
俞池说:“亲爱的?”
“你怎么啦?”
季漻川难以自控地喘着气,近乎错愕地望着俞池。
俞池好懵逼,俞池靠近他,伸手摸他的额头:“亲爱的,你不舒服吗?”
他猛地掀起窗帘,漆黑的夜晚里,街道上没亮一盏灯。
除了他们的屋子。
记忆瞬间回溯,古堡里被找到第一篇的日记,无比清晰地写着——
【学长的房子好大!】
【感觉可以把学长认识的所有人全都装进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把所有人,装进去……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喜欢红色、左撇子、讨厌刺激性气味、眼睛底下有颗痣、双手交叉的小动作……
装了所有人的,具备全部特征的……
他掌心出了汗。
从一开始,游戏就已经告诉他,只有俞池。
就是俞池。
他少见的错愕把俞池搞懵了,俞池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回应,只是在不断深呼吸,调整状态。
讲不通,还是讲不通……
他的确一直觉得整个世界都很奇怪,他始终找不到脚踏实地的感觉,如果这一切都是……都是俞池,那就可以说得通了。
可是,他不是左撇子。
他不喜欢红色,他眼睛下没有那颗痣。他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那他是什么?
精神高度紧绷下,季漻川又猛地回想起那一幕——
黯淡月光下,他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的那一次——
他说:“我和他们的区别是什么?”
他如此震撼,如此无措,他在朝夕相处的蛛丝马迹里幡然醒悟,他紧紧抓着那个人的手,向唯一知道真相、却还清醒沉沦的那个人寻求解答。
而深吻之后,他给出的回答是——
“你是我对世界的唯一映射。”
……
“亲爱的?”
俞池说:“你……你端着的那个,是蛋糕吗?”
季漻川深呼吸:“有点饿了。”
俞池说:“哦。”
俞池凑近,又摸了他的额头几次,很担心地说:“是车祸的后遗症吗?亲爱的,你刚才看上去很害怕。”
季漻川勉强扯起嘴角:“我没事。”
他面无表情塞了口蛋糕,想冷静冷静。
屋里安静了一会,俞池又开始打盹,然后听见季漻川问:“俞池,为什么你不喜欢过生日?”
俞池愣了一会,说:“不知道。”
俞池摇头:“想不起来了。”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但是,这里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不可以。”
古堡里,俞池也曾经对他说过:“我第一次见你,这里就有个声音,告诉我,不可以相信你。”
不可以。
季漻川嘴角扯起一个笑:“俞池,我给你过生日吧。”
俞池觉得怪怪的。
他实际上脑子非常不清楚,他觉得心脏怦怦直跳,他觉得屋里是如此的静谧,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但是最重要的部分悄然偏移,处处危机。
俞池谨慎地说:“要做什么?”
季漻川说:“还没有到零点。你还可以许一个愿。你会许愿吗?”
他当然会。
他是想拒绝的。
可是他觉得季漻川的眼睛太好看了,季漻川轻声讲话的样子太动人了,季漻川为他点了蜡烛,晃动的光影里,垂眼都显得充满爱怜。
俞池打了个哈欠:“好吧。”
他双手合十。
蜡烛的光在昏暗中闪烁跳跃。
他凝视着坐在对面的情人,对方一直垂着眼睑,睫毛会抖一抖。
像两簇无辜的、振翅的小蝴蝶。
俞池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人,简直是按着他的心意长的,不管做什么,都让他喜欢得不得了。
可能是氛围太好了,吹蜡烛前,俞池鬼使神差地问季漻川:“你喜欢我吗?”
季漻川说:“喜欢的。”
俞池随口吹灭了蜡烛,又闭上眼,他没有许愿,他只是在想蛋糕真难吃,明天给季漻川重新做一个。
他尚未意识到,那个五彩缤纷的完美世界,随着他轻飘飘吐出的这一口气,如镜像碎裂,全然崩塌,目之所及只剩下他们和那截短短的、熄灭的白色蜡烛,他的爱人在死寂的废墟里静静地望着闭着眼睛的他。
最后,可能是不忍,可能是蜡烛的光没有骗人,他残忍的爱人眼底的确有某种爱怜,总之,在他即将睁眼的几秒,他的爱人忽然盖住了他的眼睛。
温暖的手心。他嘴角翘起。
根据规则,蜡烛的光芒会庇佑恶灵之下,卑微无助的灵魂。而现在他们失去最后的蜡烛了,季漻川心里很清楚,他将被恶灵吞噬,从这具躯体、这幅思想中驱除。
他觉得俞池可能会害怕。
他不确定最后,俞池是否能回想起全部。
实际上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开始知晓全部真相的俞池,会在中途选择设计自己,让自己也忘掉一部分。最关键的那部分。
沙沙声越来越近了。
季漻川低声说:“俞池,世界上不仅有枫叶的红,还有很多颜色。”
“外面的世界很美。”
剧烈的沙沙声里,有那么一瞬间季漻川觉得这句话很熟悉,但来不及多想。
他说:“外面的世界很美,希望你能去看看。”
……
万籁俱寂。
……
俞池说:“我听不懂。”
……
没有沙沙声。没有爱人温暖的手心和窃窃低语。没有蜡烛的光和熟悉的房间。
他睁开眼。
他猝不及防,毫无准备,迎接他的是彻头彻尾的黑暗。
他张了张嘴,想呼唤爱人的名字——
……
而后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尖锐的、噩梦般的仪器滴滴声。
有人尖叫:“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