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汁的绸缎般沉沉压下来，青瓦白墙的村庄被笼罩在一片浓稠的夜色里。檐角的铜铃在夜风中叮咚作响，细碎的声响仿佛某种不可名状的预兆。三十五户人家的窗棂透出昏黄的灯光，咳嗽声与低吟像暗流般在巷弄间涌动，偶尔夹杂着孩童的啼哭，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村卫生室的木门在风中吱呀作响，老张蹲在药柜前翻找退烧药，玻璃瓶碰撞的清脆声响在空旷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温度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水银柱齐刷刷停在39度刻度，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他抓起一板退烧片塞进裤兜，转身时看见墙上泛黄的族谱，族谱边缘的裂痕像干涸的血迹蜿蜒而下。
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始于清明后的暴雨。村口那株百年古槐被雷劈断的焦黑树干斜插在溪水中，雨水冲刷着树干时，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连村东头的老黄狗都狂吠着躲进柴房，尾巴扫过青石板时留下一串湿润的爪印。起初只是护林员老李头在田埂上栽倒，他蜷缩着身子抽搐，指甲深深抠进湿润的泥土里，指缝间渗出的血泛着诡异的青紫色。喉咙里发出鱼鳃般急促的呼吸声，仿佛有人正用无形的绳索勒住他的脖颈。
村医老张用听诊器贴在他胸口时，耳畔传来细密的爆裂声，像秋天枯枝被踩碎的脆响，又似无数细小的石子在胸腔里滚动。他慌乱地翻出族谱，泛黄的纸页上写着：\"光绪年间大疫，傩戏三载方止。\"族长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决然的光：\"开坛！\"
恐慌的阴云迅速笼罩整个村庄。妇人们将晒干的艾草捆扎成束，在灶膛里点燃驱邪，青烟熏得人眼泪直流，呛人的味道却怎么也压不住喉咙里翻涌的铁锈味。孩子们被勒令待在屋里，连学堂都停了课。祠堂的香炉日夜不熄，族长带着族老们跪在蒲团上祈求河神息怒，烛泪在供桌上凝结成琥珀色的疙瘩，像凝固的血痂。
绣娘阿秀在窗下缝制傩戏服时，总听见远处溪流传来若有若无的呜咽声，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哭泣。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手中的绣绷上，金线穿过傩公面具额心的刹那，针尖竟凝出豆大的血珠。她吓得跌坐在地，绣绷上的红绸被冷汗浸透成暗色，掌心还残留着面具木纹硌人的触感。那些木纹像是无数张扭曲的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当族长颤巍巍从祠堂深处捧出蒙尘的傩戏木匣时，雕花樟木的缝隙里渗出陈年樟脑的气息。这十二副傩戏面具已沉睡二十余年，最后一次启用还是为驱散非典的阴影。老木匠连夜修复开裂的面具，刻刀划过木纹时，总觉得刀尖下藏着无数双浑浊的眼睛。那些眼睛在烛火摇曳的光影里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从面具中挣脱出来。
扮演傩母的寡妇翠娘将戏服紧紧搂在怀里，拒绝任何人触碰。戏服上的金丝线是她亡夫生前一针一线绣成的，衣襟处还残留着淡淡的檀香。\"沾了生人气息，戏服就失了法力。\"她喃喃自语，空洞的眼窝里蓄满泪水，在烛火下泛着幽光。没人知道，她亡夫正是二十年前那场傩戏中暴毙的傩公扮演者，临终前死死攥着面具，指甲在木雕上刻出深深的血痕，那些血痕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祭祀那日，乌云压得低低的，戏台两侧挂满白纸剪成的吞口图腾。鼓点骤起时，扮演傩公的汉子铁柱突然全身抽搐，彩绘面具后的双眼翻出骇人的眼白。翠娘的长袖卷起丈高旋风，猩红的绸缎在阴云下猎猎作响，仿佛要撕裂天际。两人的身影在戏台上忽明忽暗，像两道红色的闪电，踩着碎步冲入溪流。
沸腾的河水突然掀起丈高的浪涛，蒸腾起刺鼻的白雾。铁柱和翠娘竟在沸腾的水面上如履平地，他们的戏服浸透毒水却丝毫不损。岸边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几个孩童吓得尿了裤子，跌跌撞撞往家逃去。沸腾的水面渐渐浮现出无数扭曲的面孔，有老李头青紫的脸，有王婶痛苦挣扎的模样，还有无数陌生的面孔在哭喊着\"救命\"。
当傩公傩母的面具被供在祠堂时，裂纹沿着面具的眉骨蜿蜒而下，像两道干涸的血泪。面具在烛火映照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仿佛随时会滴下鲜血。村中已有半数人高烧不退，十二岁的狗娃在梦里总看见面具裂口渗出黑血，顺着供桌流淌成蜿蜒的小溪。卫生室的药架上退烧药越来越少，老张对着化验单上的异常指标眉头紧锁，那些升高的白细胞计数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理智。
恐慌的浪潮将理性拍碎。有人看见族长在月下对着开裂的面具磕头如捣蒜，额头磕出血来也不肯停下；有人将病逝的老人的床榻劈成柴火，说是沾了晦气；最胆大的后生阿强潜入化工厂，却在排污口被刺鼻的异味熏得晕倒在地。谣言在村庄里疯长，有人说面具裂开是河神索命的征兆，有人说是二十年前被雷劈死的傩戏师傅冤魂作祟，还有人悄悄将病重的家人送往县城，却在半路被族长带人截回。
阿强是在高烧第五天决定潜入化工厂的。这个读过大学的年轻人始终觉得事情蹊跷：为什么疫病只在村中蔓延？为什么河水会在祭祀那日突然沸腾？他记得去年冬天，化工厂经理曾带着烟酒来家里串门：\"张大夫，我们厂排的都是达标废水，您老就放心吧。\"此刻他攥着卫生室的化验单，那些触目惊心的重金属超标指标让他浑身发冷。
暴雨将山路冲刷得泥泞不堪，阿强踩着湿滑的碎石摸到化工厂后门。排污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撬开阀门时，刺鼻的硫磺味扑面而来。浑浊的液体顺着管道奔涌而出，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无数条蜿蜒的血蛇。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慌忙躲进草丛，却因吸入过量硫化氢当场晕倒。
当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医生指着检测报告说：\"小伙子，你捡回一条命。你吸入了大量硫化氢，再晚点就没救了。\"阿强挣扎着坐起来，颤抖着掏出手机报警。第二天，省环保厅的执法车就开进了化工厂。
真相揭露那天，村民们站在祠堂前泣不成声。翠娘摸着戏服上亡夫绣的金线，突然发现那些金丝都变成了暗红色，像是被血浸泡过。铁柱瘫坐在晒谷场上，面具活化那天，他分明看见面具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在挣扎，那身影的轮廓，分明就是二十年前暴毙的傩戏师傅。
原来，二十年前化工厂刚建成时，排污管就曾泄漏过一次。时任傩公的翠娘丈夫发现后，带着村民堵在工厂门口抗议。那夜暴雨倾盆，他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暴毙，临终前死死攥着傩戏面具，指甲在木雕上刻出血痕。族老们为了息事宁人，对外宣称他是突发心疾去世，族谱上也只记载了\"傩戏献祭\"四个字。
而那些傩戏面具的裂纹，正是被化工厂排出的毒水长期浸泡所致。樟脑遇热挥发产生的\"活化\"假象，河水沸腾不过是暴雨冲刷出的沼气。所有病人的梦境，不过是重金属中毒引发的集体癔症。卫生室那些异常的血样，验证了溪水和井水早已被污染的事实。
新的井水从深井喷涌而出时，阿强捧起一捧清水，映照着初升的朝阳。水光中，他似乎看见无数扭曲的面孔在渐渐消散，那些被毒水夺去生命的人，终于得以安息。傩戏面具被封存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裂纹处贴着醒目的说明标签：\"环境污染警示物\"。
清明那日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混着泥土的腥气。村口百年古槐在一道惊雷中轰然倒塌，焦黑的断口冒着青烟，树根处涌出的雨水泛着诡异的暗红色，顺着溪流蜿蜒而下。
护林员老李头披着蓑衣冲向古槐时，雨水已漫过脚踝。他蹲下身查看树根，突然被刺鼻的硫磺味呛得剧烈咳嗽。喉咙里涌出的血腥味与雨水混在一起，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竟泛着青紫色。他踉跄着往家走，却在半路栽倒在泥水里，抽搐的身体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李叔！李叔！\"族长的孙子小宝举着煤油灯冲过来，却看见老李头全身皮肤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指甲深深抠进泥地里，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雨水中，竟泛起细小的泡沫。族长老婆吓得跌坐在地，哭喊着：\"河神发怒啦！\"
暴雨持续了三天三夜。浑浊的雨水裹挟着上游化工厂暗红色的废液漫过堤岸，连村西的池塘都泛起刺鼻的硫磺味。村东头的老黄狗狂吠着冲进柴房，尾巴扫过青石板时留下一串湿润的爪印，爪印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
老张的卫生室成了最热闹的地方。王婶捂着胸口踉跄而来，喉咙里发出鱼鳃般的呼吸声；屠夫老赵瘫坐在长椅上，皮肤溃烂处渗出黑血；最可怕的是刚满月的婴儿小满，高烧让他的小脸胀得通红，哭声像被掐住喉咙的猫崽。
\"这根本不是普通疫病！\"老张翻着泛黄的族谱，手指停在\"光绪年间大疫\"的记载上。族长的拐杖重重敲在青石板上：\"开坛！请傩神！\"
祠堂深处的樟木箱被打开时，陈年樟脑的气息混着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十二副傩戏面具蒙着厚厚的灰尘，翠娘擦拭傩母面具时，指尖触到木雕上凹凸的纹路，那些纹路突然变得温热，像是有生命在面具下流动。
老木匠连夜修复开裂的面具。刻刀划过木纹时，他总觉得刀尖下藏着无数双浑浊的眼睛。最骇人的是傩公面具，裂纹沿着眉骨蜿蜒而下，像一道干涸的血泪。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面具上，裂纹里竟渗出细小的水珠，在月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
绣娘阿秀缝制戏服时，金线穿过傩公面具额心的刹那，针尖突然凝出豆大的血珠。她吓得跌坐在地，红绸被冷汗浸透成暗色，掌心还残留着面具木纹硌人的触感。那些木纹像是无数张扭曲的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扮演傩母的翠娘死死攥着亡夫绣的戏服，衣襟处残留的檀香混着泪水，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丈夫暴毙时死死攥着傩戏面具，指甲在木雕上刻出的血痕至今清晰可见。族老们对外宣称他是突发心疾，只有她知道，那夜化工厂的排污管曾发生泄漏。
祭祀当天，乌云压得低低的，戏台两侧挂满白纸剪成的吞口图腾。鼓点骤起时，铁柱的脊背突然弓起，彩绘面具后的眼球几乎凸出眼眶。翠娘的长袖猛地一卷，两人竟凌空跃起，踩着村民头顶掠过，猩红的绸缎在阴云下猎猎作响，仿佛要撕裂天际。
\"河神显灵啦！\"族长老婆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沸腾的河水突然掀起丈高的浪涛，蒸腾起刺鼻的白雾。铁柱和翠娘在河水中载歌载舞，歌声凄厉如夜枭啼哭，河面上不断浮现出扭曲的面孔，有老李头青紫的脸，有王婶痛苦挣扎的模样，还有无数陌生的面孔在哭喊着\"救命\"。
沸腾的水汽中，阿秀分明看见傩公面具的裂纹里渗出黑雾，那些黑雾在空中凝结成无数细小的骷髅头，随着河水扩散到整个村庄。三岁的丫丫吓得钻进母亲怀里，指甲深深抠进母亲的皮肤，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竟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当傩公傩母的面具被供上神龛时，面具眉骨的裂纹开始渗出黑血。族长老婆突然发疯似的撕扯供桌前的红绸，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滴在面具上，竟与面具渗出的黑血交融在一起，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高烧的村民在梦里不断重复相同的场景：自己站在浑浊的溪水中，戴着开裂面具的身影从身后缓缓靠近，沙哑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喝了毒水，就要还命债。\"族长的孙子小宝在梦里尖叫着咬舌自尽，吓得族长老婆当场昏厥。
卫生室成了人间炼狱。老张翻遍药箱也凑不出足够的退烧药，输液管里的液体刚推进去就变成暗红色。老李头的儿媳抱着孩子的尸体瘫坐在门槛上，孩子的脸胀得通红，指甲缝里渗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竟泛起细小的泡沫。
恐慌的浪潮将理性拍碎。有人将病逝的老人的床榻劈成柴火，说是沾了晦气；有人把族谱扔进灶膛点燃，火光映照着泛黄的纸页，族谱上\"傩戏献祭\"四个字在火焰中扭曲成狰狞的面孔；最胆大的后生阿强潜入化工厂，却在排污口被刺鼻的异味熏得晕倒在地。
暴雨冲刷着化工厂后山的排污管，暗红色的废液顺着山体滑坡的沟壑奔涌而下。阿强在昏迷中看见无数戴着傩戏面具的身影在废液中挣扎，那些面具的裂纹里渗出黑血，顺着他的手腕流淌进血管，在梦里化作无数细小的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当环保厅的执法车冲进村庄时，溪水中漂浮的死鱼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化验结果显示，溪水与井水中重金属含量严重超标，那些刺鼻的硫磺味正是硫化氢中毒的征兆。化工厂经理被带走时，翠娘突然冲进人群，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二十年前我丈夫的死，是不是你们害的？\"
族长老婆瘫坐在祠堂门槛上，族谱在手中簌簌发抖。泛黄的纸页上，\"傩戏献祭\"四个字突然渗出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晕。那些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流淌而下，竟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溪水的形状。
傩戏面具被封存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裂纹处贴着醒目的说明标签：\"环境污染警示物\"。翠娘摸着玻璃柜上的冷凝水，突然发现那些水珠竟与面具裂纹渗出的黑血一模一样。二十年前暴雨夜丈夫临终前的话在耳畔回响：\"工厂排的毒水迟早要遭报应。\"
村庄在次年春天建起污水处理站，化工厂被勒令整改。族长的孙子小宝在县医院醒来后，再也不肯进祠堂半步。每当暴雨来临，老人们仍会叮嘱孩童远离溪流。那些沸腾的河水与开裂的面具，早已成为警示后人的图腾，刻在村庄世代相传的记忆里。而每当傩戏面具在非遗展演时展出，总有人驻足良久，在讲解员说到\"重金属污染\"四个字时，轻轻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