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音的人是在七天后来的。
一艘蓝白相间的小型公务艇从岸边靠近南澳码头,风一吹,甲板上四个身影的风衣同时翩起。
领头那位,戴着墨镜,手拎公文包,动作利落得像是从冷战片里走出来的特工。
后面两个西装革履的助理抱着资料箱,最后一人留着浓密小胡子,肩上挂着相机,俨然一副“观察员”的模样。
镇政府用小中巴统一将他们送上山。
会议室里,空气紧张得就像机组过载。
老周带着几位工程师已经等候多时,麦麦提坐在窗边,袖子卷到肘,茶杯在手,一副“乡镇干部办大事”的松弛架势。
墨镜工程师一进门就自报家门:“mark peterson,boeing Engineering Support。(马克·彼得森,波音公司技术支持。)”
他扫了一圈,继续道:“我们收到贵方反馈,今天来,只为了三件事:看现场,查数据,定结论。”
麦麦提站起来,露出八分和气,两分调侃的笑:“好啊,三件事不多不少,我们也只说三件话——主轴裂纹,不可逆;塔基空鼓,不可调;结构共振,不可控。”
mark摘下墨镜,眉毛轻挑:“who are U?”
“啊,我就是个小小技术员。”麦麦提摊开手,无害地笑着。
mark“哦”了一声,嘴角带着轻蔑,从此不再正眼瞧他。
会议桌两边坐定,美方率先开火:“周经理,我们的报告显示,该机组早期运行数据无异常,安装误差在可控范围内。贵方所述问题,尚需验证。”
老周点点头,语气不急:“是啊,数据嘛,总是看起来挺正常的。直到你站在十米高的塔下,听它‘嗡嗡嗡’唱夜曲。”
说着,他看向那位“观察员”,用那口“刚练了一礼拜”的英文问道:“did you record the tower resonance during full wind exposure?(在完全暴露于风力的情况下,你是否记录了塔的共振情况?)”
——这话,是麦麦提昨晚亲自教他说的。
观察员刚准备开口,身旁的小胡子助理急忙插话:“Yes, we have…uh…some audio sampling, but the result…”(是的,我们有一些…呃…音频采样,但是结果…)
老周忽地一笑,转头看向众人:“听懂没?他们录了现场音,但‘结果嘛……’不好意思说出来。”
麦麦提就在这时搭腔:“怕一说出来,‘赔’字就先跳了出来噻!”
老周和麦麦提的这一唱一和,让mark听得十分不悦,他皱眉道:“周先生,你的人说话未免有些太过分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进行技术评估,而不是被指责。”
老周一摊手:“是啊,我们是在技术评估啊,麦麦提,是我们风电场的技术员,由他跟你们讨论技术话题,有问题吗?”
老周说完,向麦麦提抛去一个“你上”的眼神。
麦麦提会意,淡声开口:“mark先生,既然我们都是为了技术评估,这意味着我们得查看同样的事实。而不只是看你自己打印出来的那些数字。”
接着他站起来,从身后的折叠箱里取出一组图纸和数据,“啪”地摊开在桌上:“我们自己测的结构振型频谱图,左边是空载,右边是并网。你们来看看这共振峰,是不是你们设计时忘了避开的频段?”
mark眉头微皱:“this...might be caused by improper foundation damping(这……可能是由于基础阻尼不当造成的——)”
“塔基我们复测过,”麦麦提立刻打断,“20%的区域空鼓,大哥,你们当时是怎么验收通过的?”
话音未落,一直假装沉默的小胡子工程师忽然低头翻资料,低声说了句蹩脚的中文:“可能是……因为你们当时没按照我们建议的灌浆厚度施工。”
但他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咳了一声,尴尬笑着补回英文:“I mean... uh… perhaps... construction wasn’t optimal(我是说……呃……也许……建造得不太理想?)”
麦麦提眼神一动,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哟,这位先生中文不错啊。”
小胡子一下僵住,没说话,老周在一旁趁势补刀:“哎哎,我们可录音了哈!这句‘可能你们没按要求施工’,可以写进联合报告了吧?”
mark脸色一变,扭头瞪了一眼小胡子,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后强行转移话题:“Let’s get back to site inspection tomorrow. we’ll need to review the foundation and tower structure again.(我们明天再回去进行现场检查。我们需要再次检查地基和塔架结构。)”
麦麦提“啪”地合上图纸,端起茶杯:“随时欢迎你们上山,但别怪我提前提醒一句——你们的机组,只怕活不过下一场台风!”
mark眯起眼睛:“that sounds like a threat(这听上去是一种威胁)?”
麦麦提笑着吹了口茶:“不,是天气预报。”
——
第二天清晨,南澳岛风起云涌。
天才蒙蒙亮,麦麦提已经站在西南观测塔前,面朝大海。
南澳工程师团队带着仪器一一就位。
波音那边四人小队也带着自己的设备上山,mark戴着头盔,走在队伍最前,脸上挂着自信且傲慢的微笑,仿佛昨天的会谈是他们拿到了先机似的。
只是刚上山,他们就被拦在一座正在启动的风机前。
“这是w-2500,”麦麦提介绍,“共振峰最强的一台,今天风速刚好在问题频段——要不要我们再开一轮给你们‘听个响’?”
mark冷冷一笑:“please proceed.”
风机启动,扇叶轰然转动。最初还只是低频震荡,五分钟后,整座塔身开始出现高频震动,肉眼可见的微幅扭动仿佛整机在“抽搐”。
站在不远处的观察员脸色发白,麦麦提转头笑问:“要不要你们的人上塔录一下‘结构反馈’,你们不是说‘尚需验证’吗?”
mark不以为然:“this could be a localized resonance due to unusual terrain wind profile.(这可能是由于特殊地形风剖面引起的局部共振。)”
“说得好听。”麦麦提反唇相讥,“你们设计的时候,恐怕就没考虑过这个回旋涡街效应。”
mark明显有些慌乱,强撑冷静地说道:“Even if that’s true, it doesn’t invalidate the machine’s base design—”(即便这是真的,也并不意味着该机器的基本设计是无效的。)
“可问题是,”麦麦提截住话头,一字一句,“它已经在跑了。风场不是你们在西雅图实验室捏的风洞,这是活的,天天吹。你们设计不过来,就是失职。”
mark脸色终于绷不住:“this is not the place for accusations—”(这里不是指责的地方——)
“没人在指责,”麦麦提摊手,“只是想请你们考虑,是赔钱快,还是修设备赔运费赔人力赔信誉更快。”
观察员低头不语,小胡子工程师悄悄抬头看了麦麦提一眼,嘴角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即使证据已经摆在眼前,美方依然充耳不闻,坚持要再做一次风机震荡测试。
只是,当风机震荡测试结束,整个风电场都仿佛被那声“呜嗡呜嗡”的低频撕扯了一遍。
mark冷着脸摘下耳机。
装作若无其事:“this may still require a secondary verification. our team will proceed to structural scanning.”(这可能仍需要进行二次验证。我们的团队将进行结构扫描。)
“请便。”麦麦提笑着往旁边一让,“要不要我给你们泡点枸杞,免得震得肾虚?”
mark似乎听懂了,又没听懂,咬牙不语带着小组走向塔基。
不一会儿,小胡子工程师拿着便携式检测仪反复扫描地基,一边皱眉,一边低声念着:“……空鼓区超过25%……这不可能……”
麦麦提站在他身后,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你们当初图纸上写的灌浆密度,我记得是8.0千克每立方米对吧?可你们送来的施工备料清单,只有6.3。你知道的,我会看。”
小胡子猛地一震,转头望着他,脸上第一次露出真情绪:“你……你怎么……”
“别紧张。”麦麦提拍拍他肩膀,语气突然轻下来,“我知道你是懂的,也在挣扎。但你们高层那边不愿认这个锅,不代表你得陪着一起埋下去。”
小胡子低下头,没说话。
麦麦提继续淡淡说道:“你知道这不是风电场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错,但现在公司在‘压锅’,你以为这事能瞒多久?”
小胡子嘴角动了动:“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麦麦提朝他一笑,眼神温和地像老师对待大一新生,“只是——当这事闹大了,需要有人‘说真话’时,最好别站错了边。你会中文,会技术,会做人——这三样,已经很稀缺了。”
他顿了顿,又像不经意地补了一句:“你知道吧,我们的外经贸委已经开始关注这个项目了。我们这两天要写一份‘中方评估初稿’,到时候可能得附上你们现场人员的评论。你可以不说,但别到时候被写成‘未予回应’。”
小胡子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当天晚上,波音代表团的驻地灯光通明,一直到凌晨。
会议室里,气氛焦灼。
“我们不可能赔这笔钱。”mark重重拍桌,“三台机组加上维护补偿,这可是四百万美元!不可能!”
“可问题摆在这儿了!”另一位中年工程师翻着手中记录,“你自己也看到塔基共振了。我们要是不处理,这事一传出去,明年在亚洲还有什么项目可投?”
“那就推给中方施工误差!”mark几乎吼出来,“基础灌浆、运输磕碰、并网环境……随便挑一个写进去。”
小胡子一直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
直到那位中年工程师翻出一页纸,语气冷静却毫不留情:“你别忘了,现场检测的数据已经出来了,雷达扫描反馈显示灌浆密度平均只有6.3。我们图纸上可是写着8.0。”
mark愣住了,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猛地转头看向小胡子,语气中带着试探和警觉:“你是不是……?”
小胡子没有正面回应,只是缓缓说道:“图纸不是我改的,材料清单也不是我填的。我只是把施工日志录了实。”
空气一时间变得凝重……
第三天上午,老周一边接电话一边把文件往桌上摊:“麦工!北京那边来回复了,说是如果这边舆情升温,要我们准备应对‘涉外项目问责’——你说,是不是该让他们知道‘外交部’这三字怎么写?”
麦麦提笑着叼了根烟:“不是我说,北京稍稍一动,他们就得收手了。毕竟……不是哪家美企,都能在中美外交商务简报里露脸。”
他一边点火,一边随手递出一份新拟的中方报告:“这里面写了三点,这里列了三点:一,塔基灌浆实测数据明显低于设计标准;二,施工图纸与现场成品存在结构偏差;三,中美联合检测未通过。还有一条附注——
‘美方工程师现场承认灌浆强度与供料不符’。你说,放不放这段录音?”
老周接过,眉毛都飞起来了:“行啊,那就看他们还嘴硬不嘴硬了。”
而在宿舍楼另一头,小胡子工程师正躲在阳台,手里捏着个老旧的录音笔,反复听着自己那句中文:“可能是因为你们当时没按我们建议的灌浆厚度施工……”
那声音像是定时炸弹,藏在他口袋里,随时能炸裂成一个真相。
他回想起早上食堂门口,麦麦提朝他打了个招呼,笑着说:“我下午请你喝茶,不谈风电,就聊聊你那些被总部忽视的建议。”
当时他还以为只是客套话,可现在想来——
麦麦提是怎么知道他们高层深夜争论的细节的?
又是怎么准确掌握到检测结果还未正式披露的内容?又怎么知道,自己对灌浆工艺一向有保留意见?
他忽然灵光一闪,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个被这局棋“引导”的人。
麦麦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仿佛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和整个局面。
他甚至不清楚是否已经成为了棋局的一部分。
小胡子深吸一口气,低声自语:“他才是真正的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