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场大雪绵延了半月,几乎下满整个华洲九境。
天寒地冻,万物凋敝。
潜鳞渊的深水卷起数丈惊浪,天际电闪雷鸣,与湿黑的脏雪压得人心头憋闷。
风急浪涌的礁石之上,方经历过一场鏖战的天机阁数人精疲力竭地瘫坐着。
为首的掌门张朽抵剑深喘,素日齐整的银丝盘龙冠早已歪斜,外罩素纱随混杂的海风烈烈鼓动。
他缓过气来,站直,向半空高抬手腕唤回机巧鸟,蓦然间,胸口一阵刺痛。
……又,来了!
他抚着心口,再一次想起云璃死前那个妖冶促狭的神,情眼底如同淬过寒潭,在阴影里泛起转瞬即逝的冷光。
自云璃死后,他就常觉心口刺痛难耐。
私下见了无数医修均不得其法,费了好些功夫才得了济世楼医尊谭骞的回信,却又不得不先执行宗盟那儿定下来的惩戒——来潜鳞渊击杀一百头海兽。
一百头。
呵。
严寒之季,海兽冬眠,被惊扰的海兽残暴更甚。
他带着百名弟子前来,如今已剩不下二十人。
都怪那个邪心不死的云璃,若不是他贪得无厌,又犯贱去招惹十二精卫以至于当夜情修失控,何以闹到收不了场的地步。
再加上……张朽攥紧衣襟,抬起的眸光愈发阴鸷。
这该死的无名刺痛。
他很难不怀疑是云璃死前对自己下的神秘蛊术。
这些蛊族,就像阴沟里的老鼠,永远浸淫在阴毒狠邪的秘术之中。
“掌、掌门!不好了!那吞海兽、兽又来了!”
一阵咸湿寒凉的海浪翻过,惊慌失措的弟子举着机巧弓声音颤抖,跌倒在地上不断后退。
张朽横眉一压,旋即转过身去,下意识按住了机械弩,却被潜鳞渊上空徘徊许久的灵鹫抓住时机,一个猛子飞掠而下,利爪横刮过胸口。
他躲闪不及,胸口顿时血流如注,双眼瞪大。
紧跟着,灵鹫嘶吼一声,又一次掠下,利爪直穿肩头将他勾离地面!
撕心裂肺的疼痛瞬间在体内炸开。
肆虐的风在面颊上呼啸而过。
这样下去只有被灵鹫活活拖死的份儿——张朽忍着钻心疼痛心下一横,死死盯着那贱畜的尾羽,双唇翕动,开始念奏一个复杂的咒语。
风愈刮愈疾,转瞬之间,张朽忽然浑身滚烫如岩浆,猛地烫穿了灵鹫的爪心。
灵鹫凄厉惨叫一声,痛苦地松开利爪。
而张朽则顶着最后一丝意识,用微弱的护身罩包裹住自己,在半空中拼命挣动,向着一处雪白空地急急坠落而去……
……
冷。
积雪仿若销骨,冻得四肢僵硬麻木。
张朽很久以后才重新醒来,浑身犹如四分五裂,极热后又被积雪寒气侵袭的皮肤泛着青紫的瘢痕。
他艰难睁眼第一瞬,看见稀薄的日光从枯索的树枝之间落下。
动弹不了。
多半是骨折。
灵力一时也无法凝聚。
这样下去,也是个死字。
他烦躁地挣动几下,蓦地在空荡寒凉的雪谷中听见几声细碎清灵的人声。
吐字断断续续,仿佛也被寒天冻得发声艰难,依稀还能听出期间那人呵气时的喘息,令一旁枯枝上的细雪无声震洒。
“玉清、清敕令,神、神……什么?”
“好难,什么狗屁混气诀,这是人能学的吗?”
“饿了……要不还是回去先吃点东西吧……”
“不行,刚刚分明成功了一次的,今天若是想不起来,不会以后再也想不起来了吧!”
……
踩雪声越靠越近。
张朽下意识皱紧眉头,用仅有的力气爬起来,戒备地看向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影。
而后,蓦然一愣——
少年垂落的发丝沾着露水贴在玉色脖颈上,襟口银蝶扣映着雪光,桃花眼波光潋滟,右眼睑下缀着一星朱砂小痣。
是他。
无数次在画册中端摩的脸,无数次在云璃或试探或挑衅中听闻的人,无数次在潜鳞渊筋疲力竭时肖想筹谋的对象。
在这一瞬间竟然猝不及防地出现。
张朽怔愣片刻,直到胸口的刺痛再一次袭来,仿佛一道闪电,顿时击穿和打通了他原本混沌昏聩的意识。
同一时刻,正对面的楚阿异紧着眉头再三打量这个面目全非的人。
浑身血流凝固,手背上尸斑累累,长睫覆雪,双眼一眨不眨,宛如死不瞑目。
这是……一个冻死的人!
楚阿异不禁打了个寒颤,顿时原地跳起。
“死、死、死死人吗?”
下一刻,那死人却诡异地一拧头,发出清脆的咔吧声,一双黑目直直盯向他。
楚阿异头皮发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死人怎么还动啊!!
是中了什么邪术吗?
救命救命,他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练功可没有带护卫啊!!!
他窜出来的第一念头是拔腿就跑,然而刚转身,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枯槁嘶哑的声音——
“玉、清敕令,神、神魂返根……你、方才成功的那次混气诀,我看见了……”
楚阿异顿时停住了逃窜的脚步,怔住一下,转而犹犹豫豫地回头,从上到下重新打量了此人几眼,试探性地踢了踢他的腿。
还活着?
还能说话?
那就不是死人,也没中邪术吧?
那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求……仙长救、救在下回去,在下必定全力相报,教会仙长、混气诀……”
一言毕,那人便好似虚脱般径直昏了过去,尾音在空寂的雪谷内徘徊。
楚阿异怔在原地。
隔了好久,才一咬牙,顶着本能的害怕上前,扛起此人冻僵的胳膊。
自从上次被姜执素吐槽,又在秋水阁被谢护法暗讽,他便忿忿不已,立誓要苦心修炼,好在某一日惊艳众人,让众人刮目相看。
可近日来苦修功法,始终进步迟缓,他又拉不下面子问宗门里的人。
那如果是偷偷让外人教呢?
这个人都受伤成这样了,还能张口说话,还能记得地阶功法混气诀,恐怕不是寻常人吧?
最重要的是……
楚阿异舔舔下唇,心头不禁暗喜了一下。
——他居然叫我仙长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