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伸手不见五指。
若水的黑暗之中,宁秋的身躯飘荡着,犹如伶仃的枯叶。
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往哪里去。
许久之后,一道虚弱的声音在这片空间中响起
“这里……是哪儿……”
分散的意识渐渐聚集,宁秋双眼惺忪,分不清此刻身处何地。
周围是墨汁一样浓稠的空气,随着宁秋的觉醒,之前托举着他的浮力缓缓消失,整个人羽落而下。
过了少许,宁秋轻盈着地,而后慢慢站起身。
“我怎么到这儿了?刚刚我在什么地方来着……好痛!”
大脑中锥刺般的疼痛忽然袭来,瞬间让他清醒了不少。
双手紧紧捂着太阳穴,宁秋的表情略显扭曲。
待到疼痛感逐渐淡去,他才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
“老毛病又犯了。”
无奈地抱怨了一句,宁秋站在原地,开始打量身边的环境。
“等等,我瞎了?”
莫名惊吓,宁秋揉了揉眼。
起初他以为是刚醒来的缘故,视觉还未适应当前的环境,可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双眼仍旧捕捉不到一丝光线。
黑,彻彻底底的黑暗。
不止如此,无边无际的空旷里,宁秋听不到除了他自言自语以外的一丁点声响,甚至连他本身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也消失了。
“太奇怪了,没有光线也就算了,怎么声音也没有?”
照理来说,自然情况下除了没有介质的真空环境,是不可能存在绝对无声的地方的。
哪怕是在地底下几十公里的岩层里,也能听到一些因地壳运动而产生的细微响动。
当然,排除某些人为营造的特殊房间。
一个人所处的环境越安静,他身体内各种器官的声音就越清晰,心跳、呼吸、肠胃蠕动发出的咕咕声……还有骨骼摩擦的咯啦声。
可是,如今这些声音都没了,要不是宁秋还能说话,他都以为自己聋了。
沉思片刻,宁秋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
“难道这里不是现实世界,我现在这副身体也不是血肉之躯?”
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个解释能说得通。
“不过,此地也不像是梦中的世界,要是在梦里,那一位肯定会第一时间找过来。”
摸了摸下巴,宁秋习惯性地开始啃手指。
“既不是现实,又不是梦境,还能是哪里……”
“诡域?似乎也不是……”
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答案,宁秋干脆暂时放弃了思考,而后随意选了个方向,壮着胆子缓步前行。
脚下传来的触感不像是踩着坚硬的地面,有点泥泞。
宁秋仿佛走在刚下过一场雨的乡间小路上,积水刚刚没过了鞋底。
“有人吗……”
摸索了一段后,他开始小声呼喊。
“有人没有啊?”
死一般的寂静。
宁秋的喊声没有得到回应,甚至连回声都听不到。
这里像是某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空无一物,无边无际。
“真的没有人吗?”
宁秋提高了嗓音。
“没有人的话,有没有诡啊!”
保险起见,宁秋用出了咒言诡语。
“是人是诡,听见了倒是回我一声啊!”
然而,即便是不回应就会死亡的诅咒,这次的结果却是徒劳无功。
声音也好,诅咒也罢,全都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信邪地继续喊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宁秋自己都觉得乏了。
“这儿究竟是什么鬼地方,我怎么会来……之前我在做什么来着?”
整理了一下混乱的记忆,宁秋想起不久前他似乎无缘无故地被杜老师安排参加了一场仪式,接着又莫名奇妙地召唤来了家里那位。
更离谱的是,陈清瑶这个病娇居然招来的诡异居然和他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简直恐怖如斯。
最后,家里那位就把那个东西当众打死了,他也跟着晕了过去。
“稀奇古怪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一位还真是任性啊,大庭广众之下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我留。”
寂静的环境里,脑海中的片段一个接一个地浮现,某些原先被忽略的细节此时变得愈发清晰。
“不对!”
宁秋一拍大腿,发现了什么。
“陈清瑶召唤出来的那个东西确实和我小时候很像,可我现在是宁无双啊,完全是两张不同的面孔。”
“加上那东西的容貌还有点模糊,只有近距离才能看清,观众席上的人应该没几个能认出来是我。”
“所以……我着急个什么?白激动了!”
后知后觉的某人懊悔不已,想起不久前自己各种应激的举动和言论,脸颊就像火烧云一样燥热。
“还好马甲没掉。”
仔细回想了几遍,好不容易搞到的第二身份应该还没有人怀疑,宁秋便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原本的样子,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就在宁秋忘乎所以,思绪逐渐发散的时候,双耳忽然捕捉到了一丝近乎微不可察的动静。
“嗯?”
宁秋转头四处张望。
“什么声音?”
死寂的黑暗之中无端出现了新的变化,宁秋不由提高警惕。
“呜……”
位置较远,幽幽咽咽,听着有点渗人。
虽然细弱蚊蝇,在这片空间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宁秋神色变了变,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前往声音的源头探查一番。
与可能存在的危险相比,宁秋更怕幽闭的黑暗和永恒的孤独。
倘若此地真的只有他一个活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困在这里时间长了,真有可能发疯。
没有出声,脚步也尽量放缓,宁秋小心翼翼地朝声音的方向而去,以防惊扰到那个未知的存在。
由于缺少了参照物,四周亦是无比黑暗,宁秋只感觉脚下的路尤为漫长,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在这期间,那道微弱的呜咽依旧断断续续地从黑暗中飘来,音量既未提高,也没减弱,让宁秋无从判断二者之间的距离是否真的被拉近了。
“咯吱……咯吱……”
所幸,良久的跋涉后,一点白光赫然显现在了前方,醒目得好似黑夜中的萤火。
宁秋心中暗喜,继续向着光源处走去。
“呜呜呜……”
随着宁秋不断靠近,他终于听清了那道声音。
是哭声。
“诡异?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皎洁的光芒犹如一张玉盘,托举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背对着宁秋,看不清面容。
“好像是个男孩儿。”
男孩对于宁秋的来到来毫无觉察,依旧伤心地哭泣着,小小的身子时不时抽动。
四周漆黑如墨,脚下却踩着光明,远远看去,男孩仿佛站在夜空中的月亮之上。
不知为何,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宁秋的心中就产生了一股奇妙的悸动。
非常遥远,又非常亲近。
像是突然见到一位失散多年的亲人,宁秋试着开口,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这人我绝对见过。”
心中泛起涟漪,熟悉的感觉由不得他不信。
二人相隔了一段距离,谁也没有说话,宁秋注视着光圈中的男孩,陷入了回忆与思索。
这一世对他而言重要的人不多,基本上就集中在那几个地方,可面前之人却怎么都记不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呜咽的哭声戛然而止。
男孩缓缓站起,并未转身。
宁秋惊觉,表情略显郑重,小声向男孩问道。
“你是谁?”
男孩没有立时回答,仍然背对着宁秋。
见对方如此反应,宁秋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氛围一下子又回归死寂,此刻,分别身处光明与黑暗的二人无言而立。
过了不知多久,男孩有了些许动作,头颅微微摇摆。
“我……是谁?”
稚嫩的嗓音有点木讷,非常简单的问题男孩却迟迟想不出答案。
宁秋皱眉,心口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压抑。
少顷,男孩喃喃自语道。
“我……是宁秋。”
一时没反应过来,宁秋愣了愣,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你叫……宁秋?”
“我是宁秋。”
这次,男孩的语气笃定了不少,宁秋莫名产生了一丝荒诞之感。
“你叫宁秋,我也叫宁秋,怎么这么巧……”
“不。”
男孩打断了宁秋的话。
“我是宁秋,你只是叫宁秋。”
“什么意思?”
宁秋越听越迷糊,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么?
“你叫宁秋,是因为我是宁秋。”
话落,男孩徐徐转身,面向宁秋。
下一秒,等宁秋看清男孩的容貌之后,瞬间骇然。
“为什么拿走我的身体?”
苍白的脸上没有五官,男孩的质问直击宁秋的灵魂。
“为什么我死了,你还活着?”
顷刻间,宁秋睚眦欲裂,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两步。
“你……你是原主?”
万分震惊之下,宁秋想到了这唯一个的可能。
十八年前,宁秋的灵魂穿越到了一个刚死不久的男孩身上。这么多年下来,他似乎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
原主是怎么死的?
宁秋的手脚开始止不住地发颤。
不单单是因为死去多年的原主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宁秋发现他的记忆和认知好像有了差错。
“不可能,不可能的!”
接连否认地大声呼喊,宁秋此刻陷入了极大的恐惧和怀疑之中。
原主之前身死,这么重要的事情,宁秋就算再怎么没心没肺,也绝不可能没有一点追查探究的想法。
然而诡异的是,十八年来宁秋却丝毫没有这个念头,甚至脑海中的其他信息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这一部分。
“为什么会这样?”
死死盯着无脸的男孩,宁秋踉跄地继续倒退。
“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不应该是这样的!”
无视了宁秋的六神无主,男孩举起枯瘦的双手,朝着他慢慢走来。
“那张脸是我的,把它还给我!”
宁秋顿时一惊,下意识地加速后退。
“你的名字是我的,你的身体也是我的,还有那张脸!”
挥舞着双臂,十指不自然地弯曲,男孩此刻犹如索命的冤魂,直冲着宁秋而来。
“那些东西都是我的!”
“把原本属于我的人生还给我!”
凄厉地呐喊震得宁秋心神失守,他的双腿不由一软,摔倒在地。
“不,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宁秋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男孩却不管不顾,没一会儿就到了他的跟前。
“还给我!”
小小的身躯猛地扑了过来,明明没有五官,宁秋恍惚间却看到了一丝狰狞。
电光石火间,宁秋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伸手格挡。
然而眼帘里,本该顺势扑到他身上的男孩却忽然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中。
宁秋瞪大了眼睛,惊疑地望着面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啪。”
一声好似孩童的鼓掌声,男孩空白的脸上突兀地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手掌印。
“啪!”
“啪啪啪……”
紧接着无数黑色的小手印密密麻麻地显现,眨眼间,男孩的脸部、手脚和身躯就被这些掌印覆盖包裹。
“嘶……”
宁秋倒吸一口冷气,心头凛然。
骤然发生的变化超出了他的预料,还没等宁秋回过神,男孩就发出一声不甘的哀嚎。
“不,我不要死!”
男孩挣扎着试图靠近宁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被拉了回去。那一只只黑色的小手印仿佛连接着无数看不清的手臂,硬生生拖拽着男孩往黑暗深处而去。
“救我,救救我!”
哀嚎变成了哀求,男孩伸向宁秋的双手不再狰狞,反而充满了痛苦。
“我不想再回去了!”
一声声哭喊中,满是对生的眷恋与解脱的渴望。
这一幕,宁秋似曾相识,此前在招邪仪式上,那个和他形貌一样的矮小黑影也向他这样求救过。
脑海中,恐惧和另外一种情绪开始剧烈碰撞,宁秋踌躇不决。
与此同时,男孩的身躯不断被拉向黑暗之中,眼看就要脱离脚下光圈的范围。
千钧一发之际,宁秋心头的热流涌了上来,瞬间流遍全身。
瘫软的双脚顿时有了气力,宁秋一跃而起。
或是出于愧疚,又或是因为同情,他飞奔着朝男孩跑去,想要抓住男孩伸向他的双手。
指与指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近,马上,宁秋就差一点便可抓住那双无助的小手。
可是,宁秋却抓了个空。
他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就像穿过了一道虚幻的投影。
“不!”
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很快就被黑暗吞没,男孩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