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卫琼说了几句后，师乐安又回到了主帐中。她走之后，卫琼走到了营房僻静处痛快哭了一场，将林初随身携带的几条帕子都哭湿了。
将湿帕子收好后，卫琼不好意思地对林初道谢着：“抱歉林女官，我弄脏了你的帕子，等洗干净后再还给你。”
林初摆摆手：“我有很多，不用还了。”
看了看卫琼的面色后，林初微笑道：“如此你可安心了吧？我们王爷和王妃胸有沟壑，知晓轻重缓急，分得清是非黑白。我有幸随他们从长安来到幽州，一路见证了他们的宽仁、威严、善良和智慧。”
“我一直觉得，能遇到他们这样的主子，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卫女官，王妃很看重你，好好办差，你会得偿所愿。”
*
直到暮色降临，主帐的大门才再度打开。
经过大半日的“商议”，端王和铁骑的将领们终于“协商一致”：世家瞒报的田产佃户部曲都要尽数上交，经年累积的税务也要补上。
今日在场动手的将领，领三十军棍，撸去军职。
卫巍因为年纪大，免于军棍之刑，但是今日之事他难逃其咎，得引咎辞职。
比起人头落地，家产全部充公，端王的这一举动堪称和风细雨，相当仁慈了。
可是只有当事人知晓，今日之后幽州世家再也没有和端王抗衡的力量了。而经过这一遭，端王名利双收，赚得盆满钵满。
卫巍从主帐中走出来时，整个人看起来老迈了十岁，走路时步履蹒跚险些摔倒。
卫琅眼疾手快扶住了卫巍：“祖父，小心。”
卫巍抬起浑浊的老眼，深深看向了卫琅，许久后他吐出一口浊气，抖着声道：“你惯会审时度势，做事也小心谨慎，我不明白，你为何要煽动他们反？”
在李登说事情还有一线生机，端王可以让大家免于一死时，卫巍已经想顺势跪下认错了。
端王行事有大家风范，他绝不是凭个人喜怒行事之人。即便李登交上证据，可是涉及的人和势力太多，端王也要仔细斟酌才会下结论。
可偏偏卫琅在人群中煽动了众人的情绪，才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今日的场景人多口杂，端王他们听不出你的声音，我是你的祖父，我绝不会认错。琅儿，这是为何啊？你平日里如此谨慎，难道真是听到了家被查抄热血上涌失去理智了吗？”
卫琅垂着眼眸，沉默不语。
看着高大的孙儿，卫巍轻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卫琅的肩膀：“算了，活着就好 ，活着就好，不求了。”
“领了军棍后，同祖父一起回家吧。卫家还没没落，你能文能武，离了营房，还能走仕途。”
沉默了许久的卫琅终于开口了，“祖父，我不想离开大营。王爷他们只说卸了我的军职，可是没让我离开营房。”
卫巍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孙子：“你疯了吗？你堂堂统领，从最下等的小卒重新开始？做个富家翁难道不比在战场摸爬滚打强吗？”
卫琅对着卫巍深深拜下：“请祖父成全。”
卫巍凝视着卫琅弯曲的脊背，最终无奈地叹了一声：“你和琼娘一样，都是有主见的。祖父老了，做不了你们的主了。以后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横竖……祖父也帮不了你们了。”
卫琅依然弯着腰：“谢祖父成全。”
卫巍转过身背着手，沿着自己熟悉的路慢悠悠向前走：“老咯，老咯……终究没有年轻人的心力咯……”
*
主帐中谢昭和师乐安他们尚未离开，和他们共处一室的，还有李登。
忙碌了一整日顾不得吃饭，二人腹中早已饥肠辘辘。部曲们送来了餐食后，师乐安往食盒中一看就乐了：“啊，原来这就是寒肉啊。”
圆圆传话说今晚吃寒肉，她还在想寒肉是什么好吃的，结果看到了之后……
肉夹馍啊！
早说啊！
小厨房现烤出来的肉夹馍皮酥肉烂，咬上一口肉汁横溢。师乐安来到大景之后第一次吃肉夹馍，她一口气吃了大半只才停下来：“好吃。王爷觉得呢？”
记得在诏狱中初见谢昭时，小少年谨遵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饭时一句话都不说。
可是现在，他已经学会在食物下咽的空隙中回答师乐安的问题了：“很独特的味道，虽然都是饼裹着肉，可是和我们之前吃的肉饼不一样，寒肉吃起来更加丰腴一些。”
二人在上首位吃得满足，而坐在席位上的李登看着食盒中的寒肉一言不发。
“怎么了李刺史？不喜欢寒肉吗？”师乐安摸了摸下颚，商量道，“要不我让小厨房给你蒸一条鱼？”
李登对着师乐安拱拱手，淡笑道：“谢王妃关心，下官并非不喜欢吃寒肉，而是看到了家乡美食，心中感慨。”
师乐安一愣：“嗯？家乡美食？李刺史的家乡是……”
李登神色平静，声音温和：“凉州，下官是凉州陇西人。”
师乐安眉头一扬：“啊，今日小厨房的餐食送得妙，没想到正巧送了李刺史家乡的美食。就是不知刺史心中在感慨什么？难道是看到寒肉，开始思乡了？”
李登倒也老实，坦率道：“在想，人生最后一餐吃家乡餐食，倒也是一件幸事。”
话音落下，谢昭和师乐安二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师乐安笑道：“我就知晓我们单独留李刺史吃饭，他一定会多想。”
谢昭忍俊不禁：“是啊，已经联想到人生最后一餐上去了。早知道就不该让老卢带走突骑，留突骑在此一起用膳，可能李大人就不会乱想了。”
李登沉默着不接话。
谢昭笑了一阵后正色道：“好了，不与刺史大人开玩笑了。李大人，你今日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虽说有些风险，可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我和乐安是在感谢你，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李登微微摇头：“下官思虑不周，让王爷王妃涉险了。若不是王妃反应及时，下官已经铸成大错，万死难辞其咎。下官独断专行，刚愎自用，愧对圣上提携，愧对王爷王妃信任。”
师乐安温声道：“李大人，客套的话不用多说。我们知晓你的用意，你是想帮助我们尽快在幽州站稳脚跟。这份心意，我和王爷记下了。”
“你本可以将世家的罪证呈给我们，自己退居幕后。你却选择以身入局，宁可自己担下幽州世家的仇恨，给自己贴上一系列恶名……我只是有些好奇，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有点绕口，师乐安想了想后，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急于求成的人，为何这次会突然发难？若是今日将领们没有拔剑，而是按照你的设想对着王爷俯首称臣，你想得到什么？”
“李大人，你将幽州世家当成了投名状，是想从王爷这里得到什么？”
“金银珠宝？高官厚禄？你看着并不像追名逐利之人。”
若是李登真是追名逐利之人，到幽州的这段时间，他就会游走在各种应酬场合之上，而不是窝在王府里办差钓鱼。
李登从席位后绕了出来，随后掀起衣袍跪在了案桌下，对着谢昭和师乐安深深跪下：“瞒不过王妃慧眼，下官本想用今日的功绩交换一份真相。”
谢昭眉头一皱：“什么真相？”
李登跪直了身躯，抬头深深看向谢昭，平静的眼眸中终于露出了些许情绪波动：“下官想知晓，巫蛊之祸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