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们在我刚出生时就能狠心抛弃,即便现在找到人,想必也不会相认,何必自讨没趣?倒不如各自安好。”
苏南低头摩挲着茶盏边沿,茶水在杯盏里微微晃荡:“你……这些年没有父母庇护,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他忽然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棠梨拎着茶壶续水,铜壶嘴腾起袅袅白雾:“凑合活着吧。”她斟茶的手势稳当,茶水精准注入杯口,既不溅出也不留空。
“苏世子方才说惊异于世上有长相如此相似之人,我倒好奇,难道我还能比你的亲姊妹长得更像你母亲不成?”棠梨问得漫不经心,但其实心弦却绷得紧紧的。
“其实……”苏南盯着茶汤里浮沉的叶片,“家母……只有我一个孩子。”
棠梨搁下茶壶,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壶柄。她听见自己心跳得又急又重。
太阳升上高空,有阳光从窗口射了进来,一束光刚好落在桌案上。棠梨从方才的思绪中回过神,忙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汤灼过喉头。“不过容貌相似罢了!”她暗叹,这世上无亲无故却面容肖似者多的是,当不得真。桌案下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掌心已掐出几道月牙痕。
两人静默片刻后,苏南重新挂起往日惯有的笑容,只是收敛了先前的轻浮,温声道:“咱们有缘,瞧着你就像自家妹妹似的。往后若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我必不会推脱。”
“先谢过世子好意。棠梨神色平静地答道。
苏南偏头望了望窗外积雪,起身时又摆出那副懒散模样:“难得雪霁天晴,在屋子里待得怪闷的,我且去外头逛逛,不扰你清净了。”
棠梨颔首示意。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看似随意的步伐里却透着几分刻意,倒像是急于离开这房间。
苏南走出院门十余步才放缓脚步,回首望向庭院方向时面上笑意尽褪,扶着梅树身形微晃。他凝视着枝头残雪,眼波翻涌似有暗潮:“当真是她?”
书房内,傅廷与李清净隔案而坐。带路的小厮守在门外廊下,目光警惕地巡视四周。
“李大人突然找我所为何事?”傅廷率先开口。
李清净忽然站起身,对着傅廷深深行了一礼,神情庄重。傅廷吃了一惊,连忙起身伸手扶住对方:“李大人这是做什么?”
李清净站直身体,沉声道:“傅大人,还望海涵前些日子的怠慢。烟州虽地处偏远,但因矿产之故,在下也见识过不少京城派来的巡查官员。不管奉的是谁的命令,打着什么旗号,到了这里全是一个模样——个个表面端着清正廉严的架势,内里却尽是贪腐钻营的勾当。李某才疏学浅,自知仕途已到尽头,对京城风云也无意打探,因此先前并不清楚傅大人的为人,只当您和那些京官同属一路,此番前来不过是走个过场,顺带中饱私囊。是我见识短浅,实在惭愧。”
这番直白得近乎尖锐的剖白让傅廷有些意外。回想起初见时对方的冷淡态度,再联系到这些日子尽力赈灾的种种,他倒觉得这般直来直往的性情正合此人作风。
傅廷露出真切笑意,摆手道:“李大人言重了。今日邀我前来,想必有要事相商。我奉圣命来此查核账目,偏巧遇上雪灾耽搁至今,也正想与大人商议后续公务。”
李清净伸手又将傅廷让到座位上,亲手为他斟了茶,“傅大人在卫州的作为,李某今日方有所耳闻,当真痛快!若我猜得不错,是傅大人封锁了消息渠道吧?否则我不至于此时才知晓。”
傅廷微微一笑,没有接话。那些人还被他秘密看押着,从最初拦截到的人之外,后来又陆续捕获了一些,只是到底没能完全堵住消息。如今想来,或许当初放任消息流通反而更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某些人或许都错看了眼前这位李大人。
李清净放下茶盏,忽然转了话头:“傅大人身边的那位亲卫,实为女子,应该是您的意中人?”
傅廷神色微动,既意外对方看破阿梨的身份,又诧异话题的突然转换。这份洞察力确非常人所有。
未等他回应,李清净目光落在茶烟缭绕的壶口,眉眼间笼着层雾霭般的愁绪。“并非李某眼利,只因当年……我也有过这样的红颜知己。她天资聪颖,素来不喜闺阁束缚。我们自幼一同长大,她常扮作书童伴我读书科考,又随我游历名山大川。那些年岁......当真是此生至乐。早知结局,我必不会考取功名,陪着她过村夫农妇的平稳日子多好……”尾音消散在长长的叹息声里。
傅廷一愣,没想到李清净会主动提起私事。他隐约察觉出些端倪,斟酌着开口:“李大人与夫人伉俪情深志趣相投,实乃佳话。不知夫人现下是否在府中?既然您已识破,改日我们理当登门拜访。”
李清净眼尾早已泛起水光:“她……是在府中,不过……若她醒着,定能与你心上人成为知己。”
“大人此话怎讲?”傅廷困惑地蹙眉。
“傅大人此番查探矿产,实则另有所图吧?是要揪出幕后操盘之人?”李清净却突然转了话头。
傅廷心头猛跳,连忙拱手:“还望大人明示,我定会向圣上禀明您的难处……”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小厮慌乱的通报:“崔主簿,大人在商议要事!”
李清净面色骤变,他头靠近傅廷,正待与他说什么,书房门却已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李清净立刻端正坐姿,手指不经意地磕了磕桌面,似自言自语:“胭脂痣……”
傅廷尚未反应过来,那进门的短须中年文官已走近二人,目光如钩子般扫过屋内,这才行礼:“见过傅大人,李大人。”
李清净已恢复淡漠神色:“主簿有何事?”
崔主簿躬身递上簿册:“特来呈报赈灾钱粮明细,请大人过目。”
簿页翻动的刹那,李清净面色倏地惨白,捏着账册的指节微微发颤。
傅廷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片刻后李清净合上册子,对傅廷扯出笑意:“劳烦傅大人稍候,本官有些急务需即刻处理。”深不见底的目光直刺过来。
傅廷当即起身:“李大人且忙,待您得空再遣人知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