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的花魁竞演结束后,李之问后悔了。具体些说,他是又悔又怕,一千两银子哪,他每个月的用度费才二十两银子,得不吃不用四年才攒得够?
第二比赛日,赛制有所改变,出场顺序是依着昨日的成绩而定,排名越靠前的越后登场。
前面出场的竞演者表现的中规中矩,虽然也出现了新的词作,却算不得上乘,普普通通罢了。
贺丽丽和王萍萍唱的依然是周邦彦和秦观的新词,自然是获取掌声一片。但表现最出彩的却是聂胜琼,正因为她的惊艳出演,让之后登场的贺、王二人倍感压力而表现的稍稍有失水准。
是时,聂胜琼着一袭白裳登场,纱缦遮面,侧身而坐,自始至终未曾起身移步,箜篌的伴奏声若从天际而来,若有若无,某些时候甚至若不可闻。
她的歌声不疾不徐,无一丝高亢激昂,更多的是幽怨,缱绻,如梦影般飘渺虚幻,偏生细腻真挚到了极致,叫听者唏嘘不已,更有那多愁善感者涕泗横流,难以自已。
她的唱作固然已臻上乘,但如此引发共鸣或者说叫人感怀嗟叹,还是因为那阙《鹊桥仙》。
这么说吧,此词一出,小伙伴们都惊呆了。纵然是贺丽丽及王萍萍的拥趸也是惊叹不已,总不能昧着良心说这词一般般吧,怕被乱拳打死。需知,读书人不仅有笔杆子,还有一腔热血及拳头。
凭着这阙词,聂胜琼当仁不让的以当日第一名跻身前十六强,所得鲜花数超出贺、王二人两千枝之多,可谓是独占鳌头,再度成为花魁的最大热门。
到得次日,这阙词便在金陵城传唱开来,词作者之名也是一时无俩。
“王棣王三郎,就是昨日传言中要为聂大家出手的那位?这……都说流言蜚语最伤人,敢情王丞相这嗣孙被传言这么逼上一逼才放出这么一首惊世佳作来。或者,可以让流言再飞一会,说不定又可得见名篇了……”
“聂大家这是咸鱼……口误口误……有了这样的词才衬得出聂大家的真实水准嘛……诸位,来来来,听某来论一论一首好词的重要性……”
“还用你论……此词用情深挚,立意高远,语言优美,议论自由流畅,通俗易懂,却又显得婉约蕴藉,余味无穷,尤其是末二句,使词的思想境界升华到一个崭新的高度,成为千古佳句。”
“xx兄所言极是,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超人间的方式表现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李商隐的《辛未七夕》等等。本朝的欧阳修、张先、柳永、苏轼等人也曾吟咏这一题材,虽然遣辞造句各异,却都因袭了‘欢娱苦短’的传统主题,格调哀婉、凄楚。相形之下,此词堪称独出机杼,立意高远,实乃千古佳作。”
“相逢胜人间,会心之语。两情不在朝暮,破格之谈。七夕歌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独王三郎此词谓‘两情若是久长’二句,最能醒人心目。七夕词写到这,后人怕是不好再写喽。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哪。”
“稍稍遗憾的是,上元节抛这么一首七夕词出来,不应景……”
“去去去,有能耐你也写一首这样的绝佳好词来,别说七夕了,清明、端午、中秋、重阳……随便写。”
一阙好词捧红一个人,真不是梦。
王棣却茫然未知,直到有人登门拜访,他方意识到了什么。
客人是两个中年儒生,其中一个身材中等,稍稍偏瘦,举止儒雅风度翩翩,双颊蓄着的美髯平添几分出尘脱俗;另一位较为高挑,不胖不瘦,相貌堂堂,五官柔和,皮肤白皙,用这个时代的审美观衡量是个标准的美男子。
这些日子金陵城人满为患,虽然是休沐日,作为江宁府主官的王安礼仍是忙的脚不沾地,吃住都在城里府衙。贵客登门,便由王安礼之子王旉接待,王棣、王桐陪同左右。
那位“美髯公”王棣是认识的,祖父在世时,其曾往半山园执晚辈礼拜见王安石。一晃数年,这人虽然已入了仕途,身上却没有丝毫官气,文人的儒雅倒是深了几分。
这人便是世称“淮海先生”的秦观秦少游了,论说起来他与王家算是有些渊源。
元丰七年时,苏轼途经江宁时,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的人品才学,后又致书道:“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
后秦观赴金陵半山园拜见王安石,数日往来后,王安石赞许秦诗“清新似鲍(照)、谢(灵运)”,予以肯定,并向朝廷举荐其才。
在苏轼的延誉、王安石的勉励之下,秦观终于脱颖而出。仅过了一年,三十七岁的秦观在元丰元年和元丰四年两度科举折戟沉沙后,终于高中进士。
高邮虽距金陵不远,这却是王安石去世后秦观首次来半山园。
另一位大帅哥名气比秦少游还要大上一分,正是有“词家之冠”和“词中老杜”之誉的清真居士周邦彦。
周美成少年落魄不羁,后在太学读书,神宗时因献《汴京赋》为太学正。哲宗时曾任庐州教授,如今任溧水县令。
时人有“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之评。
其精通音律,创制不少新词调,如《拜新月慢》、《荔支香近》、《玲珑四犯》等。词作承柳永而多有变化,市井气少而宫廷气多,词风也比柳永更典雅含蓄,且长于铺叙,善于熔铸古人诗句,辞藻华美,音律和谐,且浑厚、典丽、缜密,乃是婉约派和格律派的集大成者。
二位词坛大咖联袂来访,是半山园许久未有之事。
王安石余荫犹存,王安礼仍是朝廷要员,人走茶未必凉。但半山园远无昔日光景也是不争的事实。王安石在朝时虽说树敌无数,但只是政见不同所致,与人品无关,事实上其在文坛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退居半山园时,便时有文人士子来访。
宾主一番寒喧,只谈交情,不论政事,倒也其乐融融。
话题终究还是引向金陵的花魁盛事,周、秦二人赞叹了一番六朝都会的繁盛,免不了叹服王安礼治理用政之才干。
新旧党争,这二人算是旧党,与王安礼是站的同一队,自然更亲近些,对王安石则纯粹是文人间的敬重。
“三郎,数年未见,长的愈发俊秀了……”秦观望向王棣,颇有欣赏之意。
王棣微笑回话:“淮海先生可还是一般的儒雅,实乃我辈楷模。”又向周邦彦颔首行礼:“久仰清真居士大名,今日终算得见尊颜,乃小子之幸。”
“久仰?”周邦彦呵呵笑道:“某也久仰王三郎之名,半山小神童,王家宝树,便是在汴京也是时有耳闻,人皆道王元泽后继有人也。”
他望向秦观:“前二年东坡居士尝言,王家三郎才情无双,定非池中物,他日必一飞冲天,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是也,今时今日算是初露峥嵘了。”
秦观捋髯赞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三郎少有才名,蛰伏数年,也当崭露头角了。”
“何止是崭露头角,是锋芒毕露啊。”周邦彦摇头吟叹:“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句子,某是写不出来的,倒是类似少游兄的手笔。”
“甚得吾心也……”秦观的表情有些微妙,苦笑道:“换了某来写,大概也会如此,只不过却未见得能写得出这般文字。”
二人一番吹捧,对王棣的新词赞不绝口,王旉等自是与有荣焉。
王棣却很不自然,连声称“愧不敢当”,落在旁人那是他谦逊,实际上他是真正愧不敢当,虽然知道这阙《鹊桥仙》在原时空仍未问世,但当着原作者之面,剽窃之举实在羞愧。
“七夕歌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三郎此词谓两情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所谓化臭腐为神奇。凡咏古题,须独出心裁,此固一定之论。三郎这首《鹊桥仙》啊,托双星以写意,而慕君之念,婉恻缠绵,令人意远矣。”秦观唏嘘一番,道:“不意三郎如此年龄便有此佳作,真是着煞我等。”顿了顿,问道:“却不知三郎……何以得此《鹊桥仙》,想必其中是有故事的?”
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写出了他心中的文字,这让秦观百感交集。
原先那个时空,此词是秦观为寄情长沙义倡而作,写于湘南郴州,时间是哲宗绍圣四年的七夕,其中有一段相爱未相守的凄美故事。
王棣早组织好措辞,稍稍改动,说是从书中看到这故事,心有感叹,方有了这首词,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云。
众人听罢,既为故事中书生与义倡的凄美爱情而唏嘘不已,又折服于王棣化腐臭为神奇的文字功力。
周邦彦抚案唱了几句,他原本便是大音乐家,通晓音律,这几句唱的婉转悠悠,将词中意境表现的十分到位,唱功居然与聂胜琼等名ji有得一拼。
唱罢,他说道:“有人说此词写的是七夕,却是与上元意境不符,真真荒谬,有此千古名句,七夕如何?上元又怎样?”
“美成兄所言极是,这等旁枝末节不必理会……”秦观笑道:“倒是前日贺、王二姝占得先机,昨日三郎一首新词便助聂大家拔得头筹……有那好事者说咱们二人败给了一个末学后辈,这真是瞎啥心……不过,今夜最后一赛,美成兄,你我当打起精神来,莫让三郎虐的体无完肤才好啊。”
周邦彦也笑:“当全力以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