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疾行百来步,到了户土墙已塌了一半的人家前,破败不堪的房子在雨中哭诉着主家的穷困潦倒。
宗沐倏地窜了进去,溅起一片水花:“小青,小青……”
见色忘义的家伙……王棣表示不齿,小子不对劲啊,这几日“小青”长“小青”短的,哼,奸情败露了哈……少年慕艾,也没啥……问题是,咱假假的也是你大哥吧,这当口就顾着小青了,你是法海呀?
王三郎居然还有心思神神叨叨的,暗暗吐槽一通,耳边的声音清晰了起来:“王婆婆……房子要塌了……王……婆婆……”
那声音在如此混杂声中极是突兀,却将王棣蓦地拉了回来。
这房子极其简陋,大概是临街的,两间屋一扇木门,一脚踏进去便是堂屋,右边还有一间略小的屋子,遮瓦破碎处雨水滴落,王棣进去时一个趔趄,目光所及处浊水半淹,竟是隔出了两个小间。
“快走啊……”
兜转进去,印入眼帘的场景瞬间定格——
小屋子里的情形极为复杂,也就十平方大小,屋顶漏了个大窟窿,雨水瓢泼而下,窟窿正下面摆了一张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垒成的床,水已经漫到了床面;床上躺了个人,破衣服烂被子的盖着,不知生死;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妪一脸血污,半跪在水里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去抚摸床上那人的脸庞,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些什么;一黄裳女子伸手去拉老妪,虽只是侧面,仍能瞧出清丽的容颜;宗沐正犹豫着想去拉一个青衣小婢的手,好将对方带离险境……
这一刻,时间似是静止了一般,王棣却明明见到屋顶的大窟窿正簌簌落着碎瓦烁,房梁吱呀作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裂开。
屋子要塌了——来不及细想,王棣伸手一抄那黄裳女子的腰,赶紧离开这危险之境。
天可怜见,他这完全是救人的下意识举动,毫无亵渎或者猥亵之心。
黄裳女子一震,转过头来,见是一个陌生男人搂着自己的腰,当即面如寒霜,抬手便是一个耳刮子。呃,这也是下意识的举动。
“啪”,很清脆的声音,被打脸了,火辣辣的痛。
王棣蹙了蹙眉,一手夹着黄裳女子,另一手拽起老妪,沉声喝道:“木头,快走!”
这几年没白打打磨身骨,看着显瘦,力气却是不小,一手一个,迅速出了屋子。
老妪额角仍在汩汩淌着血,顺着脸颊到了嘴边,看着甚是恐怖。她仿若未知,双眼瞪圆,绽放出异常的光芒,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个模糊的音节。
别人听不清楚,王棣却听的吓了一跳——
“焚我残躯……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我去啊,这是明教的洗脑口号呐,焚我残躯、死又何惧?视死如归,还是如赴极乐世界?后世的某某邪教也将洗脑做到了极致,居然能让教徒集体自焚。
mmp,去年买了个表啊。
看这王婆中毒深矣,居然能在如斯岌岌可危的环境下镇定自若。摩尼教,所图甚大,怎可等闲视之?
没等他想太多,“轰隆隆”声中,房屋蓦然间矮了下去,迅速淹没在水中,溅起一大片浑浊的水花。
太险了,这要晚出来几分钟,便得葬身水底。几个人望着房屋消失处,皆是后怕不已。
唯有王婆,眼珠子微微动了动,声音大了起来:“为善除恶,为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王棣移开扶着这老妪的手,冷冷说道:“婆婆的儿子归的是洪水,可非尘土。这水浑浊不堪,怕是不见光明的。”
宗教信仰是教人从善,而非淡漠生死,更何况那是自己的亲人。眼睁睁见着骨肉血亲丧命而无动于衷,这信的是什么教?
王婆神情木讷,只机械地翻来覆去地念着那段话,面无表情,仿若提线木偶。
黄裳女子面露不忍之色,和声道:“王婆,咱们先走,去我家……”话说一半戛然而止,似乎想到了什么。
“木头,这一片全被淹了,水位还在上涨,趁还能走,赶紧回凤凰山……”王棣沉声吩咐,实际却是说与黄裳女子听的。平白挨了记耳光,心情自然好不了。
“琴姊,咱们的竹园没了……”青衣小婢抹了抹脸上的水珠,声带哭腔,此处离竹园并不远,抬眼望去,只见洪水滔滔,水面上乱七八糟的漂着杂物,唯有那棵槐树留了尺余树冠,又哪还有什么“竹园”?
黄裳女子自也瞧见了这般情景,无家可归的处境让她怔怔出神,风雨飘摇中茫然无助。
王棣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缓和些:“是蔡姑娘吧,聂姑娘让在下前来接你们去暂住些日子,避避风雨。”
“是……王三郎么……”黄裳女子吃吃地道,她自然便是琴操了。
听王棣说起聂胜琼,又注意到宗沐前些日子随聂胜琼来过竹园,她瞬即醒觉王棣的身份,暗暗为先前的“过激反应”懊悔,感觉双颊有些发烫,许是羞赧的红了脸。
见王棣丰神俊朗、卓尔不群,她又莫名其妙的念及“看杀卫阶”之典故:“卫玠从豫章至下都,人久闻其名,观者如堵墙。玠先有羸疾,体不堪劳,遂成病而死。”当然,他力气大着呢,才不会“体不堪劳”呢。
秀色可餐,可非女子专属用词。
倒是她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想这些,真是应了那句歌词——“女孩的心思男孩你别猜!”
她的羞赧持续了许久方结束,直到王棣放开拉着她的手。
积水已过了膝盖,仍在上涨。琴操主婢毕竟是孱弱小女子,水流湍急中寸步难走,王棣与宗沐只好一人牵一个趟水前行。倒是那王婆,也不用人搀扶,踉踉跄跄的跟随着不曾落下。
艰难跋涉两个多时辰,方到了凤凰山。
一路走过,杭州城已成了泽国,到处都是水。商户、居民手忙脚乱的舀着屋子里的积水,争分夺秒的搬移着货物、家俬,慌乱间只能拣值钱紧要的物什先处置。街面上衙役差吏敲锣鸣哨四处奔走,不时有小队头戴毡帽的士卒化整为零,分散开来救人抢险。
倒塌的房屋中时有哭泣、呻吟、呼救声传出,洪滔滚滚中谁也不敢靠近,唯有听那些揪心的声音渐渐轻微、淹灭于水中。
城门也是情况堪虞,虽然用装有沙土的袋子垒高,但护城河的水位上涨极快,不断地往城门里渗。城里不断有人出城,也不好垒的太高。再者,在此堵漏虽可缓解内城危急,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城里河道众多,漫堤之水堵不胜堵。
杭州毕竟不是徐州,城区大,多河湖,一旦洪水泛滥,单单堵住城外之水是远远不够的。
几个人到凤凰山时,此处地势较高,倒是无洪涝之忧。举目望去,已分不出田野河流,大片大片的村子浸泡在水里,隐约可见屋顶、树干上站着人等待救援。
一路上走走停停,王棣与宗沐救了十余人脱险,也曾目睹不少人落水消失。洪水无情,饶是他们熟谙水性,在这恶劣环境下也不敢贸然下水救人。
轻轻放开琴操的手,王棣倍感心情沉重。
两世为人,没少见生离死别之事,原以为能做到波澜不惊,在这场洪灾面前方明白自己终非铁石心肠之人。
人,终究无法悲人之悲痛人之痛,失去亲人之苦外人怎能代替?悲天悯人,或者怨天尤人,都是无力之举。
该做什么,能做什么,总得过得了本心,总别给自己留下遗憾,甚至悔恨。
一场水灾令一地受难,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毕竟不多。但不久的将来,靖康之难,金兵南寇,这个原本连“正统”之名都丧失了的国朝便只能偏安一隅了。到那时,又会有多少人因而丧命。
后世讲评中国历史,都以“弱宋”定论,是有道理的。
这是一个很奇葩的朝代,Gdp曾占世界的百分之八十,为各朝代第一。人口至大观四年达一亿一千二百七十五万。不但如此,它还是中国古代文化、教育与科学创新最繁荣的时代,很多人认为宋王朝是中国封建社会的顶峰时期,这是有根据也是很有道理的。可就是这样一个大国,它的军队却弱得很,拿当时的所有敌对政权如:辽、西夏、金、蒙古都毫无办法。宋王朝割地、赔款不说,甚至还当起了侄皇帝、孙皇帝,成为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无语的王朝。
症结所在是军力。其时军队进行了很多改革,其原则就是为了避免武将拥兵自重、造反夺权。至于削弱了以往亲兵亲将传统军队的战斗力,宋的统治者历来是不太可惜的。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然而,“鉴之”就能一劳永逸么。宋的统治者为跳过“武将拥兵自重、造反夺权”这个坑,却挖下了另一个坑——“冗官、亢费、冗兵”。后果便是“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元戎不知将校之能否,将校不识三军之勇怯,各不相管辖”。
这瞬间,他的精神似得到了升华。若说往前想的是让自己及这个世界的亲朋过的好些,此时多少有了心怀天下苍生的念头。
这一幕落在琴操的眼里,瞬间产生了错觉,明明是阴霾雨天,却仿似见到王棣身上闪过一道……光芒,真是……眼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