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时,看看床头的小沙漏,已是辰时。这对习惯了早起的王棣而言算是睡过头了。还好,考场内允许带计时器,否则真不知身处何时何地了。
头天晚上翻来覆去的难以入眠,大概到了子时正方迷迷糊糊的睡着。
稍稍有些萎靡,一个骨碌起了床,向差役讨了水用青盐漱口、洗脸,方觉得清醒了些。
不紧不慢的用完早餐,照例是促消化的活动。前世的他饱受胃病困扰,前车之鉴呐,可别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辰时正,衙差举着木牌沿着考舍走过,木牌上写的是今天的考题:何以强宋。
第二场是试策,以策问试士,因称对臣下或举子的考试为“策试”。
《后汉书·徐防传》:“臣以为博士及甲乙策试,宜从其家章句,开五十难以试之。”
韩愈《唐故相权公墓碑》:“前后考第进士及庭所策试士,踵相蹑为宰相达官。”
策指的是“策问”、“对策”。它是殿试考试的主要内容,“策问”与“对策”就成为出题与应试的两个部分,“策问”一般是以“皇帝的口吻”发问的,其内容主要是治国安邦、国计民生的政治大事。而士子们在应试的过程中便针对“策问”的内容作出回答,也就是所谓的“对策”。说的通俗一点,“策”某种程度上就相当于时事论文。
自熙宁变法以来,发解试亦同会试一般,三场考经义、策、论。从中不难看出朝廷很是注重士子对时事政务的理解。或者说,执政者想通过更多的渠道发掘通晓时务的可用之才。毕竟,大宋虽然富庶,“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政治环境却很糟糕。
彼时,大宋与北方的辽国多有争端,但屡战屡败,完全处于劣势。即便与西夏,也是互有胜负,无法一战而底定战局。至于“燕云十六州”,更是成了大宋挥之不去的痛。
强敌环伺,河山破碎,汉唐雄风不在,有几个能安心享受偏安一隅之乐?
强我大宋,扬华夏之威,成了有志之士追求的终极目标。但口号喊的再响,却迟迟无法得偿夙愿,岂能不忧思重重?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在发解试问策此略,并非病急乱投医,时不我待也。
这样的题啊,王棣并没有急着答卷。此等文章倒不难作,题目一目了然,虽是命题作文,但其实更易发挥,考校的是对时事的审读认知及解决问题的可行策略。大方向是一致的,但因所处位置及思维范畴的不同会有万千种答案。
这犹如站在楼顶与站在峰顶看风景,视线所及的范围一定是不同的,所见的景物亦有不同。站得高望得远,无限风光在险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于王棣而言,这样的试题正适合自由发挥,即便是天马行空的放纵思维,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倒是很难写出些新意来,再想想吧,七百字,用不了多少时间。
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巡场的监考官数度经过玄字三号考舍,见到的场景都是王棣在呼呼大睡。这些州学的教授等人在花魁大会上见识过王三郎的“风采”,晓得这是江宁新近扬名的当红炸子鸡,乃是本次乡试解元的有力争夺者,私下里亦是深以为然。然而,能睡得出个举人甚至解元来?虽然有心叫醒他,奈何考场规矩在那,唯有摇头而去,只是将脚步放重了许多。
王棣当然不知道自己大睡期间发生的种种,实在是犯困,而且,年青人在长身体的时候最缺觉呀。
待他神清气爽的醒来,已是午时将过。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千事万事吃饭大事。吃午饭先,不能饿着自己。
接下来,他坐着发了会愣,有一下没一下、轻一下重一下地磨着墨。是的,他有些心不在焉。
何以强宋?
在华夏史上,宋朝是极为尴尬的,这是中原正统王朝面积最小的朝代。
在王棣看来,原因有三:
其一,宋代国土面积狭小的首要原因便是面临着唐朝衰落所留下来的大中华分裂的问题。原先唯中华马首是瞻,无论漠北、西域、东北抑或是青藏地区,都是由大唐王朝的国力维持住了和平统一。而大唐败亡,中华周边各部应声独立,自然也就从众友变四敌。
宋代所面临的周边强权是隋唐秦汉所未有过的强大。中华地区恰好经历了唐末动乱刚刚统一,在国土战略防卫上,选择的就保守,主动出击的要求不大。西北、漠北、东北、青藏皆有敌意,很难开疆拓土,增加战略纵深。
其二,幽云十六州的丢失,中原地区几乎无险可守,对于北方的防卫要求远大于收复失地出关拓土的需求。加之西北失去,无天然马场为战马提供驯养空间,北宋兵力构成上,就难以长驱塞外,中原无强大骑兵支撑,雪上加霜。
其三,宋代长期积贫积弱的社会局面,一方面应对国内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的矛盾,一方面还要控制将领军权,以防拥兵自重,无暇他顾国土扩张。防守的意义大于拓土的意义。
北辽、西夏,甚至还有大理国,让大宋王朝名不符实。虽然大宋子民以华夏正统自居,但事实上一些藩属小国却是朝贡于辽国。为何?因为宋辽之争多以前者失败告终。落后不仅得不到尊重,更会挨打。
从军事的角度上,宋的确可以说是最弱之王朝,秦有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是“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汉有武帝三次反击匈奴,使“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并设置西域都护府;而一代盛世大唐王朝更是在“天可汗”李世民的带领下,击破突厥,生擒东突厥帝国可汗颉利,使蒙古草原归于王化,与之后的那个无与伦比的元朝;那个在辽东血战日本,致使丰臣秀吉郁郁而终的大明,以及后来,在西北大战准格尔部的清,宋能拿出手的胜仗实在是少之又少,澶渊之战换来的是一个近乎屈辱的合约,连西北边陲的西夏,也要每年提供“岁赐”,换来一个所谓的宗主国。
这样的一个王朝,纵然经济繁荣昌盛冠绝世界;即便“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变,造极于赵宋之世”;就算宋朝Gdp总量就达到265.5亿美元,占当时世界经济总量的近四分之一;而且还是历史上文化教育、科学创新高度繁荣的时代,儒学得到复兴,私学兴盛,文化艺术发达,科技发展迅速,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中,指南针、活字印刷和火药都是在这一时期发明,可见政府鼓励创新的力度是非常之大的。
然并卵。
拳头不硬便要受欺侮,辽国便是大宋的苦主。雍熙北伐的惨败,“檀渊之盟”实则为耻,若无变故,“靖康之耻”更让大宋元气大伤及至没落衰亡。
究其根由,“冗兵冗官冗费”是祸患起源。这点并非没人看得出,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涉太深太广,解决起来太难,正所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破冰重来绝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的。王安石终其一生也未能竞全功,反因手段太急(疾)而成全民公敌。
另外,居安不思危,温水煮青蛙,乃至于绝大多数人都安于现状。进取之心在日复一日的自我标榜中丧失殆尽,热血日渐冷却,留下的只是及时享乐。自上而下回荡萦绕的是歌舞升平的靡靡之音。
作为穿越者,王棣当然知晓症结所在,但有的更多的是作为旁观者的无奈。洞若观火又如何?他自问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至少现在没有。或许,是推倒重来、打破重建的节点还未到来。
他忽而又想起后世足球界的一句话:足球,要从娃娃抓起。当然,那只是怒其不争、声嘶力竭的口号,N多年过后仍是形式大于实际,浮夸大于实情。
那么,如今这个貌似鲜花着锦实则已是病入膏肓的大宋该怎么办?强我大宋,或许也当从娃娃抓起。
念及于此,他知道自己该如何答这道“强我大宋”了。
那篇文章或许不是最贴题,但也不会跑题。这道策问题出现在乡试,说明出题的李节心中的文青特性并未完全褪尽,那篇文章或许正对他胃口。
迎合主考官偏好、捉摸主考官的性情,并不丢人,事实上正是考生们在做的事。
他加快了磨墨的速度,铺好答题纸,提笔就写,再无停顿。
本次江宁乡试,名声最盛的便是王棣。之前的花魁大会上,几乎成了他极度绽放的舞台,单论填词功力,便是久负盛名的周美成与秦少游也自叹弗如。当然,仅凭一时的绚烂似乎不够说服力。但之后的杭州之行,种种变故中都有他的身影。在苏轼、李格非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之下,王棣之名为越来越的人所知晓。等到了乡试,其已隐然成了当仁不让的领军人物。
但就是这么一位有望夺魁的少年名人,居然在乡试考场上相会周公。骚年,你是有多么缺觉啊?
尤其是第二场,在大部分考生快要答卷完毕时,他方动笔,这番操作真的是没谁了。
李节一直在注意着王棣的动静,虽然他不想承认,但王三郎头场的字与文的确是搔着了痒处,潜意识里想第一时间见到王棣写了些什么。
稍稍犹豫之后,李节慢慢走到玄字三号房前,透过小窗极目看去。
这一看,他顿时不好了,王棣正在写的是:
“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也;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