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2年9月10日,切尔诺伯格辖区,19:38
塔露拉进入了一家装潢还算华丽的小镇酒馆,即便是这样的场所,也不是每天晚上都很热闹。
她经过了一张桌子,两位客人看到有陌生人路过之后,赶忙把一本书收了下去。
塔露拉觉得有些好笑,这种程度的遮掩肯定骗不过有心人,她刚才都瞄见了封面,那就是一鸣之前印发的小册子。
现在帮整合运动散布舆论的机构已经换了一家,之前苏沃尔伯爵引荐了本地的报社老板格奥尔吉,可是苏沃尔身死之后、这位报社老板不知去向了。
维多利亚境内发生感染者暴动之后,大公爵也找了个理由退出干涉——也许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萨卡兹与伦蒂尼姆上。
哥伦比亚和卡西米尔的资本则兴高采烈地填补了这部分空缺,他们大量兼并苏沃尔的产业。集团军则拿走了他的土地与现成的财物。
卡西米尔的玫瑰报业联合集团经由哥伦比亚的空壳公司,迅速掌握了苏沃尔名下的新闻产业。说起玫瑰报业,可能大家都不熟悉,但说起《红酒报》,那可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红酒报》编辑部就是玫瑰报业最重要的部门之一。
现在这批派发的文集和传单,排版比之前看着舒服了一些,毕竟一定程度上是出自玫瑰报业的手笔。
塔露拉又听到了乌萨斯老男人的抱怨:
“集团军真是掉钱眼里了,居然允许卡西米尔人过来办企业。上面的人看样子都收了卡西米尔的钱,怪不得最近都不敢打仗了。”
“这是好事……以前打仗是为了让卡西米尔人送钱,现在卡西米尔人主动过来送钱了,我们这就相当于我们又赢了一次……”
塔露拉来到了吧台前,其实她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打探消息,就是赶路太渴了、过来喝两杯。
“女士,就您一位吗?”酒保麻利地将威士忌倒好之后,兑上了水。
“嗯。”塔露拉喝得很快,兑了水的威士忌就像饮料一样。
“那您可要小心了,这一带不三不四的人还是不少的。我们这边的人出行的时候,都会结个伴。”
“多谢提醒了。最近逃难的人是不是也挺多的?”
塔露拉发现,这一带的小镇,人流量都不小,而且很多人看样子最近才搬迁过来,也有一部分无家可归的人在游荡。
“还真是。西边最近好像打了一场大仗,有点名头的领主都死光了。集团军好像捞了个盆满钵满,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军队策划的……”
“你们这边的人可真敢说。”塔露拉已经快把杯中的酒喝完了。
“有什么不敢说的,这边是鲍里斯侯爵的地盘,皇帝都不准军队进来。我们就算骂两句也没事。”
“确实是不错的地方……没有领主,也没有军队。”
“话是这么说,可是不管哪里都有自己的问题。”
“怎么了?”
“就是因为没有军队,我们这里管不住感染者,城里、乡下都有感染者混进来。”
“你们很讨厌感染者吗?”
“我是成年了之后才来这边讨生活的。别的地方很难见到感染者,纠察队告诉我们感染者就像洪水猛兽,可是当时我们对感染者也没什么概念。反而看到纠察队经常杀人、抢劫、虐待感染者,乡亲们还算同情感染者。
“这边就不一样了。工厂多了、感染者也就多了。在城里,那些没人管的地块很容易见到感染者,乡下也能看到流浪的感染者……说实话,在这边看到感染者,我们是真的害怕。
“之前我们这家店里,就有感染者冲进来、然后和别人打起来。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时候……突然就炸开了,我当时被吓到魂不附体,酒馆也打烊了好几天。
“我在城里也见过几次,有的感染者伪装得很好,但是走在路上突然就犯病了、失控的法术把附近搞得一团糟。有的感染者跟疯了一样、不止对着警察还手,对路人都会出手。
“好多感染者的法术都很吓人,警察却不敢直接打死他们,毕竟要是让他们在街头炸开了,那就更麻烦了。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处理感染者,总不能请军队过来吧?
“听说有个感染者组织一直在附近闹腾,希望他们能把感染者全带走吧……女士,你是在盯着那架钢琴看吗?”
刚才塔露拉一直在若有所思,盯着角落的钢琴发呆,突然被酒保的询问拉回了现实:
“哦,是的……那一架钢琴放在那里,平时有人用吗?”
“有的时候会请点乐队、或者会弹琴的人过来。最近不是旺季,所以就没请人……我们一直都很欢迎愿意主动露一手的人。”
“这话说得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塔露拉报以微笑。
“看来您是真会弹琴。”
“手有点生了,但今天突然想试试。”
于是塔露拉就走到了钢琴前,整理了裙摆之后优雅地坐下了,顺手把钢琴上的酒杯放到了一边。
奏响第一个音符时,塔露拉就感受到了琴与自身共鸣般的振动。
奏响第二个音符时,她才算迈出了第一步,此时塔露拉已经决定好将要演奏的曲目了。
随后,断续的音符连缀成优美的行文,d大调的阳光仿佛穿透了云层,把她带回了哪一段过去呢?是母亲把晖洁与她送去学校的那个早晨,还是与诗怀雅、林雨霞她们一同玩耍的那个下午,还是科西切降临在龙门的那个傍晚……
塔露拉的眼前没有乐谱,她弹奏的是自己记忆中的乐章,闭上眼睛,手指自会演奏,记忆自会涌现。
每一处颤音都在扣动心弦,每一处休止都能带来怅然若失的窒息感。
错落的音阶终将通往确定的方向,每一段旋律似乎不止来自于记忆、更像是来自于历史。
塔露拉在奏鸣的琴声中观照着自我,此刻的她宛如一具载体,从历史中来的旋律涌上心头、直达指尖,她在不知不觉中纵容着自己,她漫步在另一段浩瀚的记忆之中、乌萨斯的历史向她纷然呈现。
琴键构成了塔露拉行走的阶梯,一段螺旋上升的阶梯,乐曲的主旋律是茁壮成长的参天大树,装饰音不断点缀着新生的枝桠。她的意识就这样行走在树旁的阶梯上,她正在尝试理解眼前的存在究竟象征着什么。
恍惚间,她感觉正在置身火海、周遭已被她化作焦土。
她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无事发生,她只不过恰好演奏到了一个乐章的结束而已。
于是,她将这场演奏与求索进行下去。
参天的巨树仍在生长,琴键构成的螺旋阶梯仍在蔓延。
她仿佛置身在那个分离的月夜,陈晖洁只是嚎啕大哭、却并没有跟上她。她又想起了和一鸣相互陪伴的那些日日夜夜,阴云笼罩之下,他们依然收获了各自的快乐。
她也仿佛看见了年轻的诗人求爱未果之后,选择踏上了征途。她又仿佛看见了奥涅金还是选择了离开了向他求爱的达吉雅娜,她在此刻知道了两位年轻人的名字。
她似乎回到了浑身浴血的那个夜晚,火光不断地在她身后蔓延,直到追兵彻底在火中化为灰烬。在她将要跌倒时,一位路过的埃拉菲亚扶住了她。
她似乎见证了一个不甘的灵魂的离去,诗人死前高喊:“我的痛苦已经大于我的力量了!”但他从未后悔痛斥过端坐在皇位上的罪恶。
她想起了一个月前,阿丽娜已死的谣言冲昏了她的头脑;当她再次看见温柔的埃拉菲亚向她问好时,悲喜交集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也仿佛见证过一个作家被处刑的瞬间,绞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皇帝的利刃却从黑暗中现身,宣布将死刑改判为流放。作家陷入了疯癫,却留下了更多传世之作。
……低沉的第二乐章已然临近尾声,她的十指没有进行片刻停歇、开启了第三乐章的演奏。
有时,她会在厚重的历史前感到茫然,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不值一提。
但她又发现,千年之中,皇帝被拉下了王座,却换成了另一个人戴上皇冠、接过乌萨斯弯刀。
千年之中,个人的悲欢与历史的轮回不断重复,然而依然有未竟之事、留给他们去完成。千秋功业都已阅尽,但这片大地仍然在静静地等待一轮朝晖。
乌萨斯最不缺乏的,就是百年未化的冰雪、千年未散的黑暗。诅咒严寒与黑暗的人不在少数,却鲜有人去点亮一根蜡烛……
乐章的主题仍旧是希望,她见证了浩瀚的历史之后,依然用自己的手指、将这篇乐章演奏得充满希望。第二乐章略显阴郁的慢板被第三乐章的回旋曲彻底冲散,就像是在昭示一场奇迹般的凯旋。
刹那间,塔露拉感觉心脏骤停,一种缺憾的感觉依然萦绕着她的心间。
原来是三段乐章都已完结,休止已成永久。
酒馆的人们这时才确认演奏已经结束,所有人卖力地鼓掌着。
“姑娘,真有你的,刚才弹了多久了?是不是有半小时了?”
“才十五分钟左右吧,不过感觉确实挺久的。”塔露拉回答了热情的客人。
她又靠在了吧台上:
“再给我来一杯,我现在手有点疼。”
说完,她排出了几枚硬币,点好之后推给对方。
酒保把酒杯递了过来,却并没有收钱:
“刚才有个客人高兴,就说下一轮他请了……一共有三位客人各自请了一轮,所以下面三杯都不用买单了。女士,这也算托了你的福。”
酒保没忘记给自己也来一杯,塔露拉望向了请客的人,举杯向他们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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