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从村里小超市回来,半天没有看见傅寒洲人影,又见他的车还停在门口,猜到他没有走。
忍不住询问道:“姐,那个傅先生去哪里了?”
“后山,砍竹子。”林栖从购物袋中拿出牙膏牙刷,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林澈推了推眼镜,凑到她身边,疑惑地低声问:“姐,他真的是你朋友?”
林栖微愣,并未回答,瞥见窗外暮色渐浓,对弟弟说:“你去看他是不是掉沟里了。”
“噢。”林澈没好追问,依言去寻找傅寒洲。
不多时,傅寒洲和林澈各扛一捆竹子回来。
正好林栖的晚餐也做好了,鸡蛋青菜面,连榨菜都没有。
傅寒洲吃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表现出嫌弃。
“好吃吗?”林栖随意问了句,她丝毫不觉得这简单的晚餐有失待客之道。
傅寒洲点头赞赏:“很好吃。”
林栖夹起一筷子面条,垂眸,仿佛在回忆什么。
“十九岁那年,我每天只吃两顿饭,每餐一个包子一碗粥。可能是喝伤了,直到现在,我都喝不下一口白粥,如今能吃鸡蛋面条,没有医院天天催住院费,对我来说已经是很好很好的日子了。”
一天三块餐费的日子,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窘迫,她甚至可以闻见自己身上的穷酸味。
傅寒洲一口面条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又没办法吐出来。
拧开一瓶水,生生顺了下去。
林栖没有抬头看傅寒洲,低头安静的吃面。
林澈坐在旁边吃面条,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饭后,林栖带着弟弟给竹子杀青,刮去竹子的表层,见傅寒洲在旁边颇有兴趣的模样,递给他一把刮刀。
“试试?”
傅寒洲知道她心里有气,早做好了准备,不管她怎么为难,他都会顺着她。
“好。”他笑着接过刮刀,转身从地上捡起根竹子,有模有样学起来。
他学得很快,只是动作生疏,像个虚心好学的学生。
竹子杀青,开片,取青篾……拉丝,经过一系列工艺,他们从院子里转到堂屋编竹筐。
房梁悬着一盏明灯,几人坐在外公亲手做的竹椅上,林栖凭借儿时记忆,低头开始编制。
她专注地盯着指尖的竹丝,轻声说道:“小时候外公除了吃饭睡觉,不是砍竹子就是编竹子,好像永远在和竹子打交道。”
林澈比姐姐小四岁,外公去世的早,他没有太多印象。
傅寒洲不会编织,在旁边给她递竹丝,静静聆听她的回忆。
“后来各种商品琳琅满目,竹制品渐渐被人遗忘,年轻人都出去寻找新天地,没有人再学编竹子的手艺,外公一直很遗憾他的手艺没有传承人。”
傅寒洲没有出声,安静听她讲述外公的故事。
老屋里大到桌椅板凳,博古架,小到果篮,蝈蝈笼,吊灯,茶具,都是竹制品,看样子都是出自林栖外公之手。
品种繁多,手艺精湛。
若是放在现在,林致远就是非遗传承人。
林栖沉浸在回忆中:“妈妈靠从外公那里学来的几分手艺养活了我和弟弟,哪怕妈妈后来生病了,缠绵病榻也在编竹子去卖,竹子的清香味贯穿我二十岁之前的人生。”
林栖从傅寒洲手中接过竹丝,继续编织。
“妈妈总说无功不受禄,不能人穷志短,她总教我要诚实守信。”
哪怕林栖处境艰难,诱惑再大,她都没有走捷径,亦没有接受嗟来之食。
妈妈不会知道,女儿被人骂捞女。
若她知道女儿至今都在骗她,在九泉之下会安心吗?
“嘶~”
竹丝不偏不倚扎进林栖指甲盖,血珠顿时涌了出来,钻心刺骨的痛楚传来。
“栖……林栖……”
傅寒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毕竟林栖和他演戏那段时间,他已经叫顺口。
顾虑到林澈也在,又改了口,慌忙起身攥住她的手指,眉头紧蹙。
“小澈,”林栖噙着泪花,转头对弟弟说:“帮我拔出来。”
那根竹丝扎进她指甲盖二分之一,硬生生拔出来会很痛,傅寒洲一个大男人都不忍直视。
林澈不是没有见过妈妈被竹丝刺过,可看见姐姐被刺,依然会惊慌和心疼。
傅寒洲见过林栖的坚韧,但没有哪次比这次震撼。
平常女孩子被这样扎一下,总要哭喊几声,林栖痛得浑身颤栗,隐忍地仰起头,连眼泪都生生憋了回去。
她看起来纤细单薄,婷婷袅袅,身体里却蕴含着一股劲儿。
像一枝清竹,既有风摇清玉枝的诗意,亦有凛凛冰霜中不弯腰的坚韧。
“我们去卫生室好吗?”傅寒洲担心她伤口感染,来的路上他看见村里有卫生室。
林澈帮她拔刺,又找来酒精给伤口消毒。
“这点伤哪用得着去卫生室。”林栖笑着摇头,“你太大惊小怪了。”
到底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从小到大,怕是连块油皮都没有破过。
傅寒洲攥着她的手指,深不可测的眼底漾起怜惜的微澜。
林栖冷然垂眸,不经意瞥见他红肿的手指骨节,以及手背上的交错划痕。
他居然没有提及只言片语,亦没有不耐烦。
傅寒洲不放心:“万一有细刺没有处理干净,伤口会发炎的。”
“小时候,一放假我就会帮妈妈做手工活,这样的伤是家常便饭,也就当时疼一下,习惯就好。”
刮不完的竹子,受不完的伤,覆盖了她前十九年的人生,如今想来,却不觉得苦,只有竹子的清香如影随形。
每到放假,她会帮妈妈砍竹子,编织,也会拿着妈妈编好的竹筐和竹制品,在镇上的老街叫卖。
忙到大半夜,她没有编完竹丝,毕竟这是慢工出细活的工作,急不得,亦没有捷径走。
即便知道林栖有意刁难,傅寒洲始终没有气馁,一直陪她熬着,熬到林澈两眼通红,坚持不住回房去睡了。
见她手指磨得通红,都磨出血泡了,傅寒洲掰开她的手,制止道:“别做了。”
她挣脱开手,“等磨出茧子,就不会痛了。”
傅寒洲怔愣不已,他撸铁,知道磨出茧子的过程会有多疼。
“林栖。”傅寒洲急了,不由分说抢过她手中的编织一半竹筐。
林栖没再坚持,转身上楼去休息。
两个人一前一后踩在嘎吱作响的木地板,竹艺吊灯悬在廊下,一灯如豆,幽微光线拉长两人交叠的身影。
林栖转身回房,刚要关上门,傅寒洲伸手挡住了。
“怎么了?”林栖警觉起来,语气没有丁点温度。
傅寒洲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头发乱蓬蓬的,脸上有一道树枝的划痕,活脱脱像个失去记忆的落难公子。
他拿出酒精递给她,嗓音低沉:“洗完澡记得喷一下伤口,明天我去给你买创可贴。”
林栖愣了几秒,迟疑着拿过酒精,转身走进房间,在书桌前坐下。
傅寒洲并未带上门,也跟着走进来。
“你看,我和妈妈像吗?”林栖拿过桌上的相框,轻轻摩挲着妈妈的遗像,面无表情扭过脸看向傅寒洲。
傅寒洲瞟了眼遗像,飞速挪开视线,一声不吭。
林栖没有理会他,触摸着妈妈的遗像自顾自说道:“我妈妈期待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到死都没有实现,她期望女儿可以实现梦想,也是空想。”
傅寒洲心尖一刺,心虚地望向窗外婆娑起舞的竹影。
“去睡吧。”林栖收起妈妈的遗像,“明天我们要早起编竹筐,后天拿去镇上卖。”
“好。”
林栖有几分好奇他此行的目的,倒也没问 ,一来没有想起来,二来想问的时候林澈在场不方便。
傅寒洲见她没问,心里有几分庆幸,若她真的问起,他目前没有把握据实相告,搞不好会被扫地出门。
毕竟润物细无声,需要过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