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几人起了个大早,早饭后来到后山。
林母的坟埋在老屋后山,毗邻外公和外婆的坟墓,周围杂草丛生,坟头的香纸灰烬早和泥土混在一起。
看起来有些日子无人祭拜了。
毕竟外公一脉单传,没什么近亲,去榕城这半年,林栖姐弟也没有赶回来祭奠过。
林澈拿锄头清理杂草,林栖蹲在地上认真拔掉墓碑前的杂草,傅寒洲照猫画虎学着拔草。
折腾了个把小时,才勉强把几座坟墓周围收拾妥帖,摆放好水果和糕点,又拿出绢花插在坟头。
林栖姐弟先给外公外婆点香,烧纸,磕头,嘴里碎碎念着,外孙、外孙女来看你们了。
傅寒洲站在两人身边,垂手,恭敬地给两位老人三鞠躬。
姐弟两人给外公外婆烧完纸,又相互搀扶着起身去林母坟前。
林栖点燃三只香,缓慢插进香灰缸内,而后低头红着眼眶烧香纸。
未焚尽的香纸在风中打旋,香烟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香灰四散,沾到他们的衣襟。
林栖望着墓碑上照片,妈妈笑颜如花,看起来年轻漂亮,她忍住思念和眼泪,“妈妈,我现在工作顺利,弟弟学习成绩优秀,听话懂事。我们很好,请你放心…….”
林澈眼眶泛红,瘪着嘴巴,像妈妈保证:“妈,我会听姐姐的话,会保护好姐姐,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不知为何,傅寒洲一言不发,心虚地不敢直视照片上的林母,规规矩矩鞠完躬,垂手立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林栖找借口支走弟弟,坟前只剩她和傅寒洲。
林栖依然跪着没有起身,一张张烧着香纸,下定决心和妈妈坦白,“妈妈,对不起,我欺骗了你,我没有成功当上空姐,当初只是想让你少一点牵挂离开…….”
她全程低着头,不敢抬头直视妈妈,像个做错事情忐忑不安、害怕受惩罚的孩子。
浮云蔽日,天空忽然飘起细碎的雪粒,沙沙打在鲜翠欲滴的竹叶上。
她把头垂得很低,攥着香纸,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哽咽道:“请你原谅我,这个秘密埋在心里好几年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也不让小澈告诉你……”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我不小心摔倒了,磕破了手……”感觉到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她仰起头望了眼天空,神情呆滞地收回视线,挤出一丝笑意。
“妈妈,我想告诉你,虽然我没有当上空姐,但我现在过的也不错,不比空姐赚得少……”她忍住哽咽,继续把手中的香纸投入火盆,“我现在是广告公司客户经理,还有股份…...”
说到后来,她泣不成声,双腿跪到冰冷麻木,整个人忍不住的哆嗦。
傅寒洲愧疚地低着头,心底仿佛狂风肆虐中的沙漠,晦暗不明,飞沙走石往心脏上猛烈拍打,眼底流露出慌乱和痛苦。
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试图平复波涛汹涌的情绪,但凌乱的呼吸出卖了他的不安。
欲弯腰去搀扶她,手臂却无休止地颤抖:“栖栖,你起来……”
林栖躲开他,跪着爬到妈妈墓碑前,抚摸着妈妈的照片,恍惚看见照片上的妈妈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不仅没有当上空姐,还欺骗了您,您从小教导我要诚实守信……”
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又像是漫漫烟尘,一股脑儿扑上来,呛得人不知所谓,呼吸刺痛。
她心痛如绞,不敢正视妈妈的眼睛。
“栖栖,你别这样,阿姨会担心的。”傅寒洲用力把她抱起来,揽抱在怀,颤抖着擦去她眼角的泪痕。
“是我不好,栖栖,你不要惩罚自己。”
雪粒变成雪花,不多时,天地间万物都覆着一层浅浅的白色。
林栖用力推开他,雪花落在她的睫毛,化为一滴露珠,要落不落的悬着。
她趔趄地后退两步,站稳身体,双眼通红看向傅寒洲,“你知不知道,空姐不仅仅是我的梦想,也是我妈妈对我的期望,我们家没有钱,妈妈为了给我攒学费,生病都在编竹筐。”
“有多少次,竹片划破她的手,细竹刺刺进她掌心,根本挑不出来,后来竹刺长成小结节,直到她去世,她的掌心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结节。”
“妈妈就这样几块几块的攒,攒够我的学费,送我去上榕航。”
“是我没用,不是读书的料,要是我学习成绩好,就不会去读大专。”林栖噙满泪水,忍着不让自己眨眼,“那我就不会认识你,我也不会欺骗妈妈,是我的错!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
傅寒洲站在原地,缄默地盯着她痛苦的神色,纷纷扬扬的雪花遮住他眼底的复杂情绪。
“我们初见那天的竹笋是我和妈妈在这附近挖的,你以为团建挖竹笋是讨我欢心,以为陪我回学校是重温旧梦,你太自以为是。”
“我每年上坟,都会穿上网购的空姐制服,只为让妈妈看见我穿上制服的样子……”
“我都强迫自己不恨你了,为什么你还要在我面前出现?你伤害了我还不够,你知不知道,你每一次煞费苦心,都是在凌迟我。”
山风凛冽,吹得她长发凌乱,在那双冰冷的眼眸前飘荡。
傅寒洲神情僵硬,欲上前去拉她的手,双腿却如灌铅般沉重。
无地自容地垂眸,嗓音沙哑低沉重复:“栖栖,对不起,对不起……”
除去对不起,他不知道说什么,语言在这一刻显得苍白无力。
林栖捂住胸口,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辛辛苦苦兼职赚钱,给顾正廷送的花够我两个月生活费,却被你朋友嫌弃是杂草……医院催费,我走投无路都没有想过要卖掉你送的项链,可你却说我是捞女……”
“当初我把真心双手奉上,是你没有珍惜,我不知道你这趟来我老家有何目的,只是请你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
她转过身,掩饰性地别了别耳发,指腹不着痕迹抹去眼角的泪痕。
转过身,轻笑一声,笑得很冷,带着浓浓的讽刺意味,玩味看向他。
“傅寒洲,你告诉我,换成我是你,你会原谅吗?”
山风吹得西服猎猎作响,让傅寒洲生出巴掌扇在小腿的幻疼。
她平静的反问,令傅寒洲呼吸一哽,欲辩忘言,胸口堵了团棉花似的喘不过来气。
傅寒洲模糊而沙哑的嗓音裹在风雪中,随簌簌落下的雪花飘荡。
“栖栖,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真正原谅我?你告诉我?”
见林栖无动于衷,傅寒洲嘴唇颤抖,焦急又慌乱的承诺道:“你想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只要你开口……”
一贯沉稳矜贵的男人,竟有几分颓然,雪花在他被风吹乱的发丝融化出细碎的朦胧水珠。
他依然卓尔不凡,清俊儒雅,初见时她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会生出这般芥蒂隔阂,亦想不到,风度翩翩的男人会有卑劣的一面。
而这卑劣,单单针对她。
林栖漠然挪开视线,视线虚无地望向苍茫飘渺的雪花。
她极力忍住哽咽,带着浓浓的鼻音,尽可能平静地陈述:“妈妈下葬那天,我和弟弟亲手挖坑,挖到手掌打出血泡,挖到精疲力尽,挖到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我们千辛万苦把妈妈安葬好,跪在坟头,我在心底立誓说永不原谅傅寒洲。”
停顿片刻,她嗤笑道:“你说弥补,说尽可能满足我的愿望,我想回到十九岁那年,傅总可以办到吗?”
整片山头的清竹在风雪中摇晃,掀起层层叠叠翻飞的绿浪。
她静静伫立在竹海波浪中,身姿挺拔,唯有凌乱的乌发在风雪竹海中摇曳。
望着她清冷倔强的身姿,傅寒洲顿了顿,明白过来她是在说后悔认识他。
傅寒洲似是陷入回忆,喃喃低语道:“对不起……”
她挺直脊梁,不再看他,转身凝视着妈妈立在竹林中的墓碑,语气沉冷而决绝:“我从不奢望别人对自己的痛苦感同身受,也不接受别人的道德绑架。”
说完,她转过身,挺直腰背,迎着凛冽寒风,毅然决然下山。
天地无声,千山鸟绝,唯有铺天盖地的雪花洋洋洒洒。
劲风摧竹,不时有积雪从清竹枝桠坠落,冰冷地打在他身上。
傅寒洲仿佛被抽走力气,身体虚晃数下,膝盖一软,跪在林母的坟前,长睫挂着雪花融化的细密水珠,轻颤抖落。
墓碑覆着层不薄不厚的雪花,他手忙脚乱抹掉积雪,才抹掉,须臾间,雪花又积满墓碑。
他哑着嗓子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悔恨交加地靠在冰冷的墓碑,他冻得身体发僵,自言自语道:“我只是不敢大方承认喜欢上一个小女孩,不知道会弄成这样…….当初我见她第一面就喜欢上她了……”
可惜说出口的话,收不回来了。
语言就是如此奇怪,良言未必暖心,恶语却刀刀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