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招待所的纱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江宁意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面前摊开几张泛黄的信纸。她的钢笔悬在纸面上方,墨水滴落,晕开一小片蓝色。
陆洋从背后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写好了吗?”
“快了。”江宁意没有抬头,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划出坚决的线条。
陆洋倒了杯热水放在她手边,然后安静地坐到床边看报纸。房间里只有钢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报纸的声响。
半小时后,江宁意放下笔,将信纸仔细折好装进信封。
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决绝,仿佛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把即将出鞘的剑。
“走吧。”她站起身,抚平衣角的褶皱。
文物局的大楼在城东,是一栋灰扑扑的四层建筑。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几个穿着蓝布中山装的人进进出出。
江宁意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站定,目光锁定在大门处。
“我自己去。”她突然说。
陆洋点点头,从兜里先是掏出几颗奶糖,感觉不合适又塞回去,掏出一包烟,假装要抽烟的样子靠在树干上:“我在这儿等你。”
江宁意被逗笑了,她穿过马路,背影笔直。
陆洋看着她走进大楼,消失在昏暗的门厅里。他其实不抽烟,这包烟是今早特意买的,为的就是此刻有个合理的等待姿势。
不到十分钟,江宁意就出来了。
她的步伐比进去时轻快了些,嘴角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弧度。过马路时,一辆黑色轿车突然驶入文物局大院,她微微侧身让过,目光追随着那辆车。
“办完了?”陆洋迎上去。
江宁意点点头:“信交给刘副局长了。他是我外公的学生。”
两人沿着林荫道慢慢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路过一家国营商店时,陆洋买了两个冰棍。他们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舔着冰棍,看着街上的行人。
“那是他的车。”江宁意突然说,目光追随着那辆刚驶过的黑色轿车。
陆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车子正拐进文物局大院。车窗半开,隐约可见齐文福的侧脸。
“要等吗?”陆洋问。
江宁意咬下最后一口冰棍,木棍在手中断成两截:“先去忙别的吧。”
陆洋先是在江宁意的陪同下去医院预约了第二天的手术。
再去吃了炸酱面,买了两瓶汽水,又借了把伞。
之后两人就坐在文物局对面的一处巷子口。
下午两点刚过,大院里的气氛突然变了。几个穿制服的人匆匆走进主楼,门口增加了警卫。陆洋敏锐地注意到,停在院里的那辆黑色轿车被围了起来。
“开始了。”江宁意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汽水瓶。
不到半小时,一群人从主楼出来。被围在中间的正是齐文福,他的金丝眼镜歪在一边,脸色煞白。
两名工作人员一左一右架着他,朝一辆吉普车走去。
就在即将被塞进车里的瞬间,齐文福突然抬头,目光直直射向马路对面。他看到了江宁意。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父女俩对视了一秒。
齐文福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喊什么,却被身边的人按着头推进了车里。吉普车扬起一片尘土,疾驰而去。
江宁意的手微微发抖,汽水瓶从指间滑落,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橙色的汽水溅在她的布鞋上,像一滩干涸的血。
陆洋默默掏出手帕,蹲下身替她擦去鞋上的污渍。
当他站起来时,江宁意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眼角微微发红。
“四年前,”她望着吉普车远去的方向,声音很轻,“他升迁无望,就和当时的革委会领导密谋如何吞下江家,要用江家一半的家财换取文物局的职位。”
陆洋揽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都结束了。”
“不,”江宁意摇摇头,眼神清明,“是刚刚开始。他们会一件一件查清楚,那些被他偷走的、卖掉的、送人的古董字画,都会有个交代。”
回招待所的路上,江宁意突然在一家小邮局前停下:“我要给张教授打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的声音变得轻快起来:“张教授,是我,宁意...对,事情办完了...是的,刘副局长很重视...谢谢您引荐...下周我就回西北了...”
挂掉电话,江宁意长舒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走出邮局时,她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晚上想吃什么?”陆洋问,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转移她的注意力。
“烤鸭。”江宁意不假思索地回答,眼睛亮了起来,“就前门那家。我说过要带你去吃的。”
陆洋大笑:“好!今天咱们好好庆祝一下。”
傍晚的前门大街熙熙攘攘,国营饭店卖烤鸭的档口香味飘出老远。
他们等了一会儿才有座位。陆洋点了整只烤鸭,又要了两瓶啤酒。
当金黄酥脆的烤鸭端上桌时,江宁意突然说:“其实我小时候,他带我来过这家店。”
陆洋切鸭肉的手顿了顿。
“那时候母亲还在,我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一家三口。”
江宁意用薄饼卷着鸭肉,语气平静,“他给我讲这家店的历史,说烤鸭要蘸白糖才正宗...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
陆洋给她倒了杯啤酒:“敬最有学问的人。”
江宁意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地笑了,举杯与他相碰:“敬真正有学问的人。”
啤酒泡沫沾在她的唇边,陆洋伸手轻轻擦去。
在周围嘈杂的人声中,在这个充满食物香气的空间里,他们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两人的静谧时刻。
回到招待所已是深夜。
江宁意洗漱完毕,坐在床边梳理长发。陆洋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
夜风突然卷起窗帘,陆洋望着她眼中重燃的星火,此刻巷外传来零星的自行车铃声,某个夜归人哼着小调经过。
陆洋伸手关掉刺眼的日光灯,在朦胧月色中吻去她眼角的湿润。
暗黄的台灯光圈里,两人交叠的影子渐渐与拓印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