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日,暖风起于檐角铜铃,卷得柳丝轻拂朱漆门楣。
林幻城的玄色骏马踏过被晨露润透的青石板,鞍边银铃随马步轻晃,与轿夫此起彼伏的“起轿咯——”合着拍子,在穿堂风里碎成一串琉璃似的响。他攥着缰绳的指节泛白,却又每隔数息便往雕花轿帘偏上半寸,惹得贴身侍卫海辛策马凑近,铠甲鳞片在日光下闪过细碎银光:“少主这望妻石的模样,若让边疆道观的师父们见了,怕是要笑破肚皮。”
“再胡言,便罚你去扫马厩。”他斜睨一眼,却在轿帘被风掀起半角时,瞳孔骤然凝住——红绸缝隙里,新娘袖间金镯晃出半寸流光,镯沿錾刻的“如玥”二字被磨得发亮,像极了她每夜摩挲时,烛火在腕间投下的细痕。那金镯原是蛮夷可汗的束发金冠所熔,一年前他机缘巧合下带回来,用染血的匕首挑着金冠掷在她脚下:“本想给你打对镯子,倒先成了护你周全的甲胄。”
婢女阿桃骑着桃花马跟在轿侧,粉缎斗篷沾着数片杏花。
“姑爷可知,小姐昨夜在绣房坐了整宿?”她指尖拨弄鬓边垂落的流苏,睫毛上的花瓣被风吹得轻颤,“平安符上的‘生死契阔’四个字,绣线断了七次呢。”她忽然凑近,压低的声音里裹着笑:“奴婢偷偷瞅见,她每断线一次,就对着您送的狼毫笔杆发愣,笔杆上‘幻城’二字都被摸得褪了漆。”
林府门前,鎏金麒麟兽首衔着丈二红绸,被春风吹得猎猎作响。
林幻城单膝触地扶陈如玥下轿,玄色喜服下摆扫过阶前积雪,露出青石板上用朱砂新描的“囍”字——凌晨寅时,他屏退侍从,握着她惯用的狼毫笔,在雪水未干的石面上一笔一划勾描,墨汁冻得结块,便呵气焐热了再写。她十二幅罗裙拖在身后,金线绣的凤凰尾羽拂过“囍”字,尾尖正巧点在他今早滴落的墨渍上,像极了她平素作画时,总爱多添的那抹飞白。
“少主这礼行得比御前演武还郑重。”海辛憋笑时,喉间盔甲相撞发出轻响,却在触及林幻城冷冽的视线时骤然噤声,转而朝陈如玥拱手,“侍卫海辛,见过少夫人。今后若有调遣,赴汤蹈火——”
“先护好少夫人的头饰。”林幻城长臂横过花轿顶,替她挡住檐角坠落的残雪,指尖不经意掠过她发间凤凰衔珠簪。珠坠里倒映着他手臂上三寸长的伤疤,那是三个月前替她挡下刺客的淬毒匕首时所留,如今却被春日阳光镀得柔和,像极了她替他敷药时,指尖蘸着的金疮药膏色泽。
陈如玥垂眸时,瞥见他虎口处新添的茧。
那是近日临摹她笔迹抄经时磨出的痕,她昨夜替他换绷带时见过,茧心还凝着点墨渍。春风掀起喜服袖口,露出他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她及笄那年送的祈愿绳,绳结里还缠着她束发的一缕青丝,历经北疆风雪,依旧固执地红着。
“一拜天地——”
司仪的铜锣声惊起檐下寒鸦,陈如玥跪下时,膝盖触到蒲团里的暖炉——那是他特意让人塞的,怕她冻着。雪粒落在红盖头上,她忽然想起那年,他浑身是血地抱她逃出着火的秦府,黑夜里他喊“如玥,等我”。
“二拜高堂——”
林幻城叩首时,闻到她发间的鹅梨帐中香,混着雪水味,与一月前他坦白身世那晚重叠。那时她在廊下痛哭,雨水顺着飞檐砸在他铠甲上,她攥着他的麒麟玉佩喊:“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是你。”
“夫妻对拜——”
玉秤挑起红盖头的刹那,西厢房檐角积雪轰然塌落,碎玉般砸在红毡上。陈如玥眼底映着喜烛柔光,看见他手臂伤疤被火光镀上暖金,像极了北疆胡杨林下斜斜的落日。他则盯着她鬓角银丝,在火光中泛着珍珠光泽——她信里说“每等一日,便添一根白发”,此刻终于能伸手将那缕银丝别回耳后,指腹触到她耳尖的温度,比北疆的篝火更暖。
洞房内,合卺酒盛在琉璃盏中,浮着两片梅花瓣。
林幻城替她卸下凤冠,指尖划过她后颈朱砂痣,忽然想起边塞月夜——他曾在烽燧台上对着月亮出神,想着这颗痣是否也被同一轮月光吻过。她将头靠在他胸前,听见他心跳混着腰间玉佩轻响,像极了那年他破窗救她时,银枪划破窗纸的锐响。
“如玥,往后我再不会让你等了。”他低头时,她闭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却在双唇相触的刹那,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十二道黑影破窗而入,袖间狼首图腾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林幻城本能将她推至床榻内侧,腰间虎符却被黑影甩出的锁链缠住。他挥剑斩断锁链时,瞥见为首之人颈间烙着的龙首刺青——正是太子杨源的死士!
“抓住他!别伤了新妇!”
喊声混着刀剑相击声,陈如玥攥着他的袖口,触到他内衬里藏着的平安符——那是她今早塞进他怀里的,绣着“生死不弃”四个字。下一秒,烟雾弹在地上炸开,硫磺味混着血腥味涌来,待她踉跄着爬起,喜床上只剩半幅被勾破的喜服,地上滚落着他的麒麟玉佩,断口处凝着新鲜血渍。
檐角铜铃在风雪中乱响,惊破沉沉夜色。
她抓着玉佩冲向庭院,却见漫天飞雪中,林幻城被黑衣人押着跃上屋脊,他腰间的虎符反光刺目。远处传来海辛的喊声,她低头看见自己掌心不知何时攥着半片凤羽——是发间那支凤凰衔珠簪的饰物,羽根处还缠着截灰布,上面用金线绣着龙首的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