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前,杨源从昏迷中缓缓苏醒。他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林唤儿就这样离开了人世,于是悄悄派遣暗卫跟随婢女竹溪,一路摸索到了林府。
然而,关于林唤儿的踪迹却始终如石沉大海,暗卫数次潜入林府翻遍每一寸角落,连宅中婢女的闲言碎语都细筛过几遍,却唯有檐角铜铃在夜风里摇出空茫回响。杨源攥着那封未送出去的婚书在廊下枯坐整夜,宣纸边缘被指腹磨得发毛,砚台里的墨汁凝出冰碴似的纹路。
希望的碎片第二次扎进心口时,他终于失了所有气力。从前批奏折到子时都腰背挺直的人,如今连冠带都系不稳,玉带勾歪歪斜斜挂在腰间,袍角沾着酒渍与泥污。每日黄昏他便抱着酒坛蜷在暖阁里,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淌进衣领,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云翳,恍惚间竟像极了那年她为他绣的并蒂莲纹样。
夜风卷着残梅扑进窗牖,他忽然抓起酒坛砸向雕花木屏,瓷片迸裂声里蜷缩到墙角发抖。碎瓷片割破掌心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洇成暗红的小团,像她脖子后跌落的朱砂痣——原来这世上最苦的酒,是连醉梦里都见不到所思之人的模样。
暗卫如风立在廊柱阴影里,望着阶下那个形容枯槁的身影,攥紧了袖中早已被冷汗浸透的密报。曾经在演武场纵马射箭、弓弦声惊起群雁的少年太子,如今竟连上马时都需要内侍搀扶,腰间佩的玉珏磕在马镫上发出细碎的哀鸣。他咬咬牙,将未说出口的\"林府无异常\"咽回喉间,转身时衣摆扫落阶前残雪,惊起两只缩在石缝里的寒雀。
第三十七次尾随竹溪出府那日,暮春的细雨沾湿了飞檐兽首。如风伏在陈如玥府的青瓦上,透过雕花窗格的缝隙,看见廊下撑着油纸伞的倩影——月白襦裙的下摆掠过青苔斑驳的石阶,发间一支羊脂玉簪碎成两半,却偏生簪着他亲手刻的\"唤\"字银步摇。伞骨转动时,那抹熟悉的梨涡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惊得他指尖一颤,瓦片上的雨珠顺着指缝砸进后颈,凉得近乎灼人。
子时三刻,林幻城的话音混着烛泪滴落声飘出窗棂时,如风已踏着瓦当掠过三条街巷。杨源正在案前对着冷透的粥碗发呆,乌发未束,几缕垂在眼下更显面色青白。当\"林姑娘在陈府\"几个字撞进耳膜时,案上茶盏突然翻倒,琥珀色的茶水在宣纸上洇出蜿蜒的河道,恰似他此刻狂跳的脉搏。
\"真的......是她?\"颤抖的指尖抓住如风的手腕,常年握笔的掌心竟生出了薄茧。暗卫看见太子殿下眼中凝结数月的灰雾骤然散去,就像隆冬冰河突然裂开缝隙,漏进第一缕春风。那夜膳房送来的翡翠虾仁粥,他连喝了三碗,汤匙碰着碗沿发出清脆的响,烛火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摇得忽长忽短,恍若重获生机的蝶,终于肯振翅触碰人间烟火。
其实,在那些蚀骨的深夜里,杨源也曾望着铜镜中自己青黑的眼尾想过——若寻个形似的影子,或许能骗得胃袋些许暖意。可当陆卿歌身着与林唤儿七分相似的茜纱裙裾踏入长春宫时,他正握着半块缺角的绿豆糕发怔。那糕点是林唤儿生前最爱,碎渣落在案上,竟与眼前人鬓边的珍珠坠子撞了个苍凉的对眼。
\"殿下,这是新制的蟹粉豆腐。\"陆卿歌的声线比记忆中的软糯低了半度,像被雨水泡发的宣纸。杨源盯着她发间那支累丝金凤簪,忽然想起林唤儿总说金饰太重,偏爱用他随手削的竹簪挽发。喉间涌起酸涩,他却只能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将汤匙推过去:\"你尝尝。\"玉瓷碗沿倒映着两张相似却迥异的面容,他突然发现这世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对着活人眼睛,看见死人的魂。
直到如风的密报惊落茶盏,黄昏的膳房飘来久违的粟米香。杨源握着汤匙的手止不住发颤,炖得酥烂的排骨在青瓷碗里浮沉,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当\"活着\"二字如惊雷碾过神经,第一滴泪恰好砸在碗中,惊碎了汤面里晃悠的烛火光影。他忽然想起那年古道街上,林唤儿踮脚为他摘灯会上的兔子灯,发间茉莉香混着糖画甜腻,如今都化作喉间咸涩,混着饭菜一并咽下。
\"唤儿......\"筷子碰着碗沿发出细碎的响,像极了她从前在廊下教鹦鹉念诗时的尾音。泪水大颗大颗砸在餐桌上,在木纹里洇成深褐的痕,却砸不开积压数月的冰窖。那些把冷酒当汤药灌的夜,那些对着空床发怔到破晓的晨,此刻都成了心口正在融化的春雪——原来她的发簪还在人间,她走过的青石板还留着温度,而他终于能在咽下饭菜时,不再尝到满口铁锈味的绝望。
窗外的老梅不知何时抽了新芽,暮色里的枝桠剪影,像极了她和他最后一次挥手的弧度。杨源摸着碗沿凝结的饭粒,忽然笑出泪来——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美味,从来不是玉盘珍馐,而是知道某个角落,有个人值得他好好吃饭,好好活着,直到重逢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