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外的艾草烟尚未散尽,顾长哥指尖碾着翡翠药杵上的刻痕,青苔似的墨绿色泽里渗出淡淡药香。
周负责人突然将三星证书往他怀里一塞:\"明早八点,老祠堂见。\"
晨雾未散时,三十七位手工艺人已经围着青石案台站成半圆。
顾长哥解开包袱的刹那,老银匠突然捂住后颈——他颈椎病发作时总像有蚂蚁在啃噬骨缝,此刻却嗅到川芎混着乳香的温热气息。
\"劳烦伸左手。\"顾长哥三指搭在银匠腕间,突然将人按坐在竹椅上。
拇指沿着风池穴螺旋揉捏,银花簪子从他袖口滑落,不偏不倚扎进老银匠脚边半干的泥坯。
众人倒吸凉气时,老银匠猛地跳起来:\"我这脖子......\"
后半句卡在喉咙里。
二十年没能自由转动的颈椎,此刻竟发出炒豆般的脆响。
顾长哥拾起沾泥的银簪,在晨光里晃了晃:\"午时三刻,用这簪子搅化半两朱砂涂在痛处。\"
\"胡闹!\"张家族长拄着紫檀拐杖破开人群,杖头雕刻的貔貅正对着顾长哥眉心,\"我们宋家姑娘做的是掐丝珐琅,要你这些草根树皮作甚?\"
宋雨桐正在给景泰蓝胚胎点蓝,孔雀石粉末簌簌落在绢布上。
她偷眼望见顾长哥挺直的脊背,釉料瓶突然倾倒,钴蓝顷刻漫过金丝分隔的牡丹纹样。
\"张叔,顾大夫今早治好了吴婶子的腱鞘炎。\"她抓起绒布抢救胚胎,指尖染着靛蓝,\"您看这牡丹......\"
\"我看你是被野蜂迷了眼!\"族长拐杖重重顿地,震得晾晒中的泥塑胚子簌簌落灰。
顾长哥突然上前半步,青布鞋恰好踩住貔貅口中含着的铜钱纹,\"敢问前辈,昨夜祠堂地窖的艾灰可扫净了?\"
这话像根银针扎进哑穴。
族长袖口微颤,露出腕间暗红的灼烧伤痕。
顾长哥从药箱取出缠着红绳的犀角梳,轻轻搁在景泰蓝胚胎旁:\"辰时梳头百下,可消肝火。\"
日头攀上银杏树梢时,作坊里已此起彼伏响起碾药声。
顾长哥穿梭在七十二道工序间,时而用银针挑开绣娘被丝线缠肿的指节,时而往烧窑人后颈贴祛湿的艾草饼。
孙销售商举着手机追拍他施针的手,镜头突然被钢针串着的糖葫芦挡住。
\"顾大夫说饭后含化山楂片,能消积食。\"刘女服务员笑出两颗虎牙,钢针擦着孙销售商的耳垂钉进木架,二十米外举着相机的张前男友再次惨叫——他西裤口袋里的录音笔正在播放昨夜的对话。
宋雨桐捧着缠枝莲纹茶杯过来时,顾长哥正俯身教藤编匠人认穴位。
她看着他后颈被阳光镀金的绒毛,突然被未打磨的银丝勾住袖口。
茶汤泼出的刹那,顾长哥反手接住瓷杯,食指恰好按在她腕间跳动的太渊穴。
\"宋姑娘最近少眠?\"他指尖的温度透过檀香木珠串渗进来。
雨桐瞥见祖父在窗外铁青的脸,却把另一只手也覆上他手背:\"顾大夫可知,我们珐琅匠人最擅长固色?\"
暮色染红窗棂时,周负责人抱着账本撞开作坊木门。
他西服沾满银杏叶,手里攥着半截烧焦的顾氏药杵:\"当年火灾卷宗找到了!\"话音未落,吴专家突然指着雨桐正在烧制的牡丹瓶惊叫:\"釉料里掺了什么?\"
窑火中的胚胎正泛出奇异金纹,分明是顾长哥清晨掉落的川芎药渣在釉面绽成了《本草图经》的经络图。
老银匠突然举起那支沾泥的银簪,对着最后一线天光喃喃:\"这牡丹纹......怎么像极了顾氏医馆旧匾上的......\"药杵碾过菖蒲根的声音惊飞了檐下麻雀,顾长哥的粗布袖口沾满各色药粉,像打翻了的敦煌壁画颜料。
七位绣娘挤在青石案前,指尖缠绕的丝线此刻全系在他腕间脉枕上。
\"顾大夫,我这绣绷子举久了就心慌......\"最年轻的绣娘话音未落,旁边的银匠突然举起鎏金刻刀:\"先给我瞧瞧这耳鸣!\"刻刀尖上还挑着粒安息香丸,正滴溜溜转着往顾长哥的百会穴凑。
作坊里霎时笑作一团。
藤编老匠人趁机将竹丝编的脉枕往前推了三寸,暗纹里藏着的当归须随着他动作轻轻颤动。
顾长哥指尖银针在晨光里划出弧线,针尾系着的红绳突然缠住某位陶艺师正在拉坯的转轮。
\"莫急。\"他手腕轻抖,转轮带着红绳在空中旋出太极图案,\"诸位排个时辰——午时心火旺的来认决明子,酉时肾气虚的记熟地黄。\"
宋雨桐捧着新烧的缠枝莲药碾过来时,正撞见刘女游客踮脚往人堆里递帕子。
那方苏绣帕子边角分明用金线绣着并蒂莲,堪堪要落在顾长哥沁着薄汗的后颈。
\"顾大夫!\"雨桐腕间檀木珠撞在铜胎上,发出清越声响。
药碾里未研磨的朱砂突然倾洒,在青砖地面溅出凤凰尾羽般的痕迹。
顾长哥转身接住药碾的刹那,刘女游客的帕子轻飘飘盖在了老银匠光亮的脑门上。
作坊里爆发的笑声惊动了梁上春燕。
顾长哥握着雨桐的手腕扶正药碾,她中指染着的孔雀蓝釉料正巧印在他虎口的合谷穴。
刚要开口,斜刺里突然递来串冰糖葫芦,裹着糯米纸的山楂果险些蹭到雨桐的云鬓。
\"顾大夫说这个助消化。\"刘女游客眨着缀满亮片的睫毛,钢签尖头挑着片当归叶,\"我特意去后山摘的鲜山楂呢。\"
雨桐低头整理烧蓝工具,铜胎上未凝固的釉料却映出刘女游客贴近顾长哥耳语的侧影。
她握錾刀的手突然不稳,金丝掐出的牡丹纹硬生生拐成鸢尾花。
顾长哥似有所觉地转头,那串糖葫芦的竹签正巧挑开他衣领处松动的盘扣。
暮色渐浓时,作坊东墙突然传来惊呼。
众人围过去看,只见老银匠晨间涂过朱砂的银簪正在靛蓝染缸里泛着奇光。
簪头凝结的川芎药渣不知何时化作星芒状结晶,将浸泡中的蚕丝染出银河般的细碎光点。
\"这可比化学染料强多了!\"孙销售商举着放大镜的手在发抖,镜头里映出顾长哥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角落里沉默整日的周传承人忽然起身,将祖传的錾刻刀拍在药杵旁边:\"顾大夫,明日给我也配个安神的香囊。\"
雨桐站在染缸旁看顾长哥教人辨认茜草根,袖口垂落的银丝却悄悄缠上他药箱铜锁。
刘女游客举着手机凑近拍摄特写,薄荷香水味混着山楂甜香漫过雨桐刚修补好的牡丹瓶。
\"小心釉裂。\"顾长哥突然伸手托住差点被撞翻的铜胎,掌纹间沾着的雄黄粉落在雨桐腕间红绳上。
雨桐望着他睫毛上跳跃的晚霞碎金,耳边传来刘女游客调试自拍杆的清脆声响。
最后一缕天光熄灭时,老祠堂方向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顾长哥药箱里某味药材开始无风自动,七十二道工序用的工具同时泛起朦胧青晕。
雨桐低头发现腕间红绳不知何时缠着根乌亮长发,抬眼却见刘女游客正笑着替顾长哥拂去肩头银杏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