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心里清楚得很。
这种根深蒂固的隔阂，绝非一两句温言软语就能轻易消除。
他今天来此，首要目的也并非立刻收拢人心。
他要做的，是让他们亲眼看到，方家这位新当家的，和传闻中那个只会死读书的酸秀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他要让他们真切地感受到，方家虽然遭了难，但根基未倒，他这个少爷，还在！
并且，他这个少爷，开始真正在意他们的死活了。
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些跟在身后不远处，或是远远围观的青壮年。
他要找的，是那些眼神里还残存着几分血气，而非彻底麻木，身板看起来还算硬朗结实的年轻人。
几个面孔，被他默默记在了心里。
直到夕阳彻底沉入西边的山峦，天边被泼洒上浓烈的橘红。
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懒洋洋地洒在田埂上，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
方寒这才结束了这次看似随意的巡视。
他转过身，迈开步子，朝着方家那座略显破败却依旧保有几分气势的祖宅方向走去。
那些庄户们，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高高的院墙之后，才敢慢慢直起腰杆。
然后，三三两两地聚拢到一起，压低了声音，嗡嗡地议论起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期待。
还没走到宅院门口。
方寒就远远看见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于伯。
老管家正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门口那片空地上焦躁地来回踱步，脖子伸得老长，时不时就朝着庄子这边踮脚张望。
当看到方寒的身影出现时，于伯那双原本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骤然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那张布满了岁月沟壑的老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
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来，脚步都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轻快和飘忽。
那笑容，灿烂得简直能把他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给熨平了！
方寒一看他这副模样，心中顿时了然。
成了。
看样子，结果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上不少。
“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于伯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异样的颤抖和高亢，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方寒沉稳地点点头，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他没有立刻开口询问结果。
这里毕竟还是外面，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
于伯显然也瞬间反应过来，强行按捺住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开的激动，只是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压抑不住，咧到了耳根。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进了宅院。
“吱呀”
厚重的院门被于伯反手从里面牢牢插上。
那沉闷的落闩声，仿佛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方家过去的贫困与窘迫。
门一关上，于伯再也绷不住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因为过度激动而变了调，尖锐得有些刺耳！
“少爷！成了！全卖出去了！！”
他兴奋地搓着手，脸颊因为气血上涌而泛着不正常的红光，眼睛亮得吓人，像是两盏骤然点亮的灯笼！
“您是没瞧见那场面啊！我的老天爷！”
“那些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老爷、员外们，一闻到那酒味儿，一个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魂儿都没了！”
“老奴按您吩咐的，先去了城西那个最好酒、嘴巴最刁的张员外家！”
“老奴就给他倒了那么一小盅，就一小盅！”
“他先是闻了闻，那鼻子抽动的，跟狗似的！”于伯模仿着当时的场景，表情活灵活现，“然后小心翼翼地咂摸了一小口…”
他眯起眼睛，夸张地咂了咂嘴，仿佛自己也尝到了那滋味。
“嘿！您猜怎么着？他当场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子都差点让他拍散架了！”
“他扯着嗓子问老奴，这神仙喝的玩意儿是打哪儿弄来的！多少钱一斤！”
“老奴就咬死了您说的价！五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那张员外当时脸都绿了！指着老奴的鼻子骂心太黑！比抢钱还狠！”
“可他那双眼睛啊，就跟长在酒壶上似的，一刻都没挪开过！”
“最后呢？”方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嘿嘿！”于伯脸上露出一个无比得意的笑容，猛地伸出八根枯瘦的手指头，在方寒面前用力地晃了晃！
“八两！少爷！硬生生被抬到了八两雪花银一斤啊！”
“后面几家也是！一听老奴报五两，个个都倒吸冷气，说老奴疯了！”
“可只要一尝到那酒，乖乖！一个个都跟丢了魂儿似的！抢着要啊！”
“老奴带出去的那点儿样品，拢共就三斤，根本就不够分的！”
“最后，老奴想着您说的，物以稀为贵，吊着他们胃口！就只匀给了三家！每家只给一斤！”
“就这样，那些没买到的，还追着老奴，托老奴给您带话，说是下次再有这等仙酿，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留点！价钱都好说！都好说啊！”
于伯一口气说完，脸憋得通红，激动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他看向方寒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狂热，甚至是近乎崇拜的光芒！
少爷这哪里是在酿酒啊！
这分明就是点石成金的神仙手段！
“行了行了，瞧把你给激动的，喘口气。”
方寒笑着，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八两一斤。
这个价格，确实也超出了他的最初预期。
看来，这种高度烈酒在这个时代的吸引力，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
于伯嘿嘿傻笑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方寒面前。
袋子入手，分量十足。
“少爷，这是今天的进项，一共是二十四两！足足二十四两雪花银！您收好！”
二十四两！
仅仅一天！
仅仅卖了三斤酒！
这哪里是卖酒，这简直比抢银子来得还快！
于伯看着那鼓鼓囊囊的钱袋，捧着它的手都还在微微发抖。
“少爷，老奴今天回来的时候，心里实在高兴，就特意去肉铺割了五斤好肉！还买了您以前最爱吃的那家铺子的桂花糕！”
“老奴这就去做饭！今晚咱们吃顿好的！给您好好补补身子！”
“您看您这身子骨，还是太单薄了些！”
老管家脸上洋溢着发自肺腑的关怀和喜悦。
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终于看到希望曙光的兴奋。
仿佛方家重新兴旺发达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他一边说着，一边乐呵呵地转身，脚步轻快得像个小伙子，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连那佝偻的背影，都透着一股子扬眉吐气的兴奋劲儿。
方寒掂量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
听着里面银子相互碰撞发出的那种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嘴角的弧度，无声地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