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看着她脸上迅速褪去的最后一丝血色。
看着那双眸子,重新被无边无际的绝望所笼罩。
他的话锋,却陡然一转。
“收起你那套没用的东西。”
“现在,该想想你自己了。”
他猛地逼近一步。
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实质的铁钩,牢牢锁住了她!
“你现在死了,很简单。”
“一了百了。”
“可你想过后果吗?”
“你死了!”
“周稷生通敌叛国的罪名,就再也无人能够洗刷!”
“你们周家,世世代代,都要背负这个耻辱!”
“被死死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任人唾骂!”
“你那个还活着的哥哥!”
“就算能侥幸留得一条性命,也要顶着叛国贼之子的名头!”
“苟活于世!”
“生不如死!”
“这就是你想要的?!”
方寒的声音并不高。
却字字如锤!
字字诛心!
狠狠的,一下又一下的,砸在她灵魂最脆弱的地方!
周歆妘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抖得几乎无法站立。
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不…
她不想要…
她绝不想要!
“可如果你活着…”
方寒的声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只要你还活着!”
“周家,就不算真的亡!”
“只要你活着!”
“就还有机会!”
“有机会查清真相!”
“有机会为你父亲昭雪沉冤!”
“有机会让你哥哥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死人能做什么?”
方寒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死人,连仇恨都无法延续!”
“只有活着!”
“才有资格谈报仇!”
“才有资格谈洗刷冤屈!”
他死死地盯着她。
不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所以…”
“你现在。”
“还想死吗?”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呜咽的夜风,卷过冰冷的河岸,吹动着她湿透的衣角。
周歆妘愣愣地站在那里。
仿佛被他最后这句话,用无形的钉子,彻底钉在了原地。
活着…
才有机会…
是啊…
死了。
就什么都没有了。
爹爹的滔天冤屈。
哥哥危在旦夕的性命。
周家累世的清白…
一切的一切。
都将随着她的死亡,彻底尘埃落定。
再无半分更改的可能!
而那些仇人!
只会弹冠相庆!
只会笑得更加得意!更加肆无忌惮!
一股强烈到极致的不甘!
一股深入骨髓,要将她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恨意!
如同沉寂了亿万年的火山!
猛地在她早已冰封的胸腔内,轰然爆发!
她缓缓的。
极其缓慢的。
抬起了头。
那双被泪水与血污浸透的眸子里。
死寂,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去。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一种要将一切都拖入地狱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然后。
在方寒那双略带审视,甚至有一丝细微诧异的目光中。
她那张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
竟然缓缓的,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极淡。
极冷。
带着无尽的悲怆。
带着刻骨的仇恨。
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凄厉。
却又像是…
像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挣扎着,扭曲着,透出的第一缕…
属于活人的微光。
.....
大周,临安。
宫殿深处,暖玉生烟,歌舞升平。
年轻的皇帝萧逸珩,正半醉半醒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缎的软榻上。
身侧,环绕着数名衣衫轻薄,容颜娇媚的美人。
她们巧笑倩兮,玉臂轻舒,将剥好的晶莹葡萄,或是斟满的琼浆玉液,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唇边。
皇帝眯着眼,享受着这份极致的温软与奢靡。
殿内熏香袅袅,是价值千金的龙涎香,气味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带着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甜腻。
殿外,是深秋的夜,风声萧瑟,卷动着枯黄的落叶,敲打着紧闭的窗棂。
一墙之隔,两个世界。
“陛下,新贡的葡萄美酒。”
内侍尖细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安宁。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琉璃盏,生怕惊扰了龙颜。
萧逸珩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任凭身边的美人,将那晶莹剔透的酒液喂入口中。
他享受着这份安逸,仿佛世间一切烦恼都与他无关。
金人?
北方蛮子罢了。
他们的铁蹄,确实让中原生灵涂炭。
可那又如何?
自有周稷生这样的忠臣良将,替他戍守边疆。
他偏安一隅,坐拥这半壁江山。
锦衣玉食,美人如玉。
这,就足够了。
至于天下大乱?
那是百年之后的事情。
他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后世之君?
那是他们该操心的事情。
与他萧逸珩,又有何干?
他不知道,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
此刻,大周的北疆,早已是人间炼狱。
那些与金人接壤的州县,如同被遗弃的屠宰场。
警讯,如同雪片般飞来。
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与泪。
金人的铁蹄,踏碎了无数家园。
年轻的女子,被掳掠而去,如同牲口般任人宰割。
她们的命运,比地上的野草还要卑贱。
粮食被抢掠一空。
留下的,只有绝望的哭嚎和无助的眼神。
更令人发指的是,那些失去反抗之力的男人。
他们,竟被金人当场屠戮!
他们的血,染红了北疆的每一寸土地。
有传言说,金人甚至将活人制成军粮。
他们称之为两脚羊。
何其残忍!
何其恐怖!
但,这黑暗的世道,吞噬人性的又岂止是外敌?
临安城内。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他们的奢华生活,同样建立在累累白骨之上。
权贵饮酒,必要用妙龄少女的鲜血调兑,方觉甘美。
一碗酒,便是一条人命。
还有人,为了那虚无缥缈的长生。
不惜取男童的肝脏,炼制丹药。
这世道,早就疯了!
它将底层的百姓,碾成了尘埃,碾成了渣滓。
而那些世袭罔替的权贵,更是罪恶滔天。
他们的祖辈,或许曾有功勋。
但到了他们这一代,只剩下贪婪与傲慢。
他们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占据着最高的权位。
却视万民如草芥,视人命如草芥。
他们做的那些腌臢事,那些足以动摇国本的恶行。
那些自诩清高的文人士大夫,却全都缄口不言,装聋作哑。
史书上,或许会留下歌功颂德的篇章。
但绝不会记载这些血淋淋的真相。
没有人敢写。
没有人敢记。
他们怕丢了乌纱帽。
更怕丢了性命。
这是一个吃人的世道。
百姓们,却还在忍着。
他们弯着腰,在地里刨食。
在苛政下苟活,在死亡线上挣扎。
他们总以为,再忍一忍吧。
再熬一熬。
好日子,总会来的。
皇帝总会圣明起来的。
朝廷总会清正起来的。
这可笑的、卑微的期望。
支撑着他们,度过一个又一个绝望的日夜。
他们不知道。
那所谓的好日子,永远不会降临在他们身上。
除非,有人站出来。
将这腐朽的天,彻底捅个窟窿!
将这吃人的世道,彻底掀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