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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乾元宫回来后,象廷郡王、甘兹郡王两个王府都异常慌乱。

象廷郡王与左都侯霍旌反复推演,可惜始终毫无头绪。派出去的人都回来了,也都毫无新新消息。

甘兹郡王与左都侯高岚则十分愤怒,证据确凿无误,象廷郡王却一味无理取闹,揪住两个无关紧要的失踪的内侍做文章,导致此案迟迟不能定谳。

快到傍晚的时候,光禄卿雒渊概各遣了一个虎贲中郎将(1)分别到象廷郡王府和甘兹郡王府通报:秋佗和冬佗已经找到了。虎贲中郎将说:南宫卫士扩大了搜查范围,直至圣都以外周边之地,结果现,两个内侍已经逃出了圣都,但在圣都外林子里遇到了野狼,被野狼咬断喉咙,并把脑袋和内脏都吃了。两具尸体已经抬回来了。两人的脑袋已经无法辨认,但中常侍春佗亲自验看,从服饰、身量、玉佩等细节看,确认就是秋佗冬佗。确认身份之后,廷尉杜贡立即请少府丞管遄前去验看了秋佗冬佗的所有衣物与身体,结果并未在俩人的身上和衣服上现紫星罗兰之蕊蜜。

前来通报的虎贲中郎将还带来了一道圣旨:“明日巳时,着殿下进宫,继续研议逄循被杀一案。”

送走了虎贲中郎将,象廷郡王常基皱着眉头看着左都侯霍旌,摇头道:“崖儿看来是保不住了。这是毒杀宗室的大罪,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依律,应当凌迟处死。所谓议贵,也就是换一个死法而已。哎。我明日只能全力争一争了。”

霍旌无言以对。

常基又道:“嗨!这孩子,怎么能够这般鲁莽。我只怕融铸也要为此而吃挂落啊。甘兹郡王可绝非是能够善罢甘休之人啊。更何况,陛下现在还……”常基欲言又止。

霍旌垂着头,说:“只是卑职看融崖公子,无论如何也不似能够做出这种事情之人啊。”

“哎………”

俩人正在感慨,王府的卫士带进来一个白衣白冠白裘的俊仆,一看而知,是北陵郡王府里来的人。那仆人走到象廷郡王面前,端正地行完礼,说:“殿下,北陵郡王殿下说,十分思念殿下,希望今日与殿下一叙。但大丧期间,不能饮宴,请殿下晚膳后到北陵郡王府茶叙。”

象廷郡王苦笑道:“替我谢过你家北陵郡王殿下。只是,我今日心绪不佳,实在无心去与你家北陵郡王茶叙。你回去,就跟你家殿下说,象廷郡王府里出了大事,我实在无法脱身。日后,我再去向北陵郡王当面赔罪。”

那俊仆微笑着,没有离去,说道:“殿下,我们殿下让小的给您一张短笺。请殿下看过短笺后再定夺。”说着递上来一个用蜡封起来的短笺。

常基漫不经心地打开短笺,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就这一瞥,眼睛里马上闪出光来,然后把短笺递给霍旌,霍旌的眼睛里也闪出光来。

常基大声道:“备轿,去北陵郡王府。除了霍旌,其他人一律不用跟随。”

北陵郡王逄图修送来的短笺上写着:“秋佗冬佗。”

北陵郡王府是圣都里规制最高的郡王王府,建在圣都西北角。而象廷郡王府恰好建在圣都西南角。等象廷郡王常基斜穿过整个圣都到达北陵郡王府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常基下了轿,带着霍旌,走进了北陵郡王府。奇怪的是,一向灯火辉煌的北陵郡王府的门外竟然没有点灯。

常基和霍旌迈入正门,现门内也没有迎候的仪仗和宫女,只有一个白甲白袍的卫士走上前,行礼之后说道:“有劳殿下,请殿下随卑职这边走。我们殿下在后面等候。”

这一切,与北陵郡王逄图修那起居豪奢、不厌其烦讲究繁文缛节的一贯风格,都大相径庭。

常基看了一眼霍旌,然后转脸冲这个白甲白袍的卫士点了点头。跟着这个卫士,绕过王府的正殿,穿过一条长长的游廊,来到后花园。沿着后花园里一条蜿蜒小河,穿过了一片大大的竹林和一条长长的龙柏过道,折过一片假山,常基的眼前呈现出一个大湖,湖边停着一艘玉白色的小龙舟,龙舟上站着四个同样白甲白袍的卫士。四个卫士执篙执桨而立,像是四个天神一般。

引着象廷郡王进来的那个卫士指着龙舟说:“殿下,我们殿下在湖中间的无心坞候着殿下。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登舟。卑职就送殿下和左都侯大人到这儿了。”

霍旌说:“有劳了。”然后扶着象廷郡王登上了龙舟。龙舟不算大,中间有一个加了飞檐的小厅。小厅内仅一桌四椅。桌上摆着香炉,香炉里面燃着说不出名字的好闻的熏香。

待常基和霍旌进入小厅坐定,四个白甲白袍的卫士从龙舟的四个角同时力,龙舟平稳而快地开始在湖面上滑行。

湖面上升腾着浓浓的雾气,四周什么都看不见。龙舟穿行在这些雾气中间,就像穿行在云朵之中,令人觉得仙气自生。不一会的工夫,龙舟缓缓地减,最后停了下来。

站在龙舟前方左角的卫士进入小厅,行了个礼,说道:“殿下,无心坞到了。有劳殿下和左都侯大人下船吧。”

霍旌扶着常基走出小厅,步下龙舟。连接着龙舟的是一个小栈道,栈道的两侧站满了白甲白袍的卫士,这些卫士手里都拿着银白色的戟,头上戴着白盔,白盔上的白羽白缨随风飘动。小龙舟和栈道连接的地方站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白甲白袍卫士。

那卫士走上前来,单膝跪地行礼说:“殿下,卑职是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殿下指派卑职在此恭候殿下。有劳殿下了。”

常基点了点头,跟着珲方往前走。

走下栈道,看到前方一片林子中间掩映着一个明灿灿的圆顶的小宫殿。小宫殿周围栽植着各色植株花卉,周边点满了灯,照的整个小岛有如白昼一般,但周边空无一人。绕过一大片茂密艳丽的植株,到了小宫殿的门口。小宫殿的门,紧紧地闭着。

珲方说:“殿下,我们殿下就在里面,有请殿下。我们殿下与殿下有要事密商。有劳霍旌将军与卑职守在门外。得罪了,左都侯。”

常基向霍旌点了点头,霍旌一顿头,转向珲方说:“客气了,左都侯。”

常基转身推门而入。

门的后面,紧挨着的是一个大屏风。屏风上是用淡墨氲染而成的仙苑图。

绕过大屏风,常基的眼睛被一片明亮的光刺了一下,禁不住闭了一下眼睛,等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亮如白昼的一个圆厅,圆厅的正中间地上有一个小圆圈,圆圈里站着仙人一般的北陵郡王逄图修。逄图修没有戴冠,只是用一根龙形的白玉簪子束着。一袭白袍拖到了地上。在灯光的照影下,逄图修整个人熠熠生辉,比仙苑图上画的仙人还要脱俗雅致。

逄图修从小圆圈里走出来,趋前几步,双手一抱,说道:“有劳王兄了。不便远迎,还望王兄海涵。”然后右手握住常基的手,边走边说:“来,王兄,请坐。”

常基端详着逄图修,苦笑道:“神仙啊,你倒是越活越快活了,唉。我可真是羡慕你啊。唉……”

常基坐了下来。大厅内没有其他人。逄图修竟然自己动手烧水煮茶。常基看着他,脸上有些疑惑。逄图修抬了一下手,说:“王兄安坐即可。今日不用他们伺候。”边说边为象廷郡王倒了一盏茶。那茶盏是北陵郡王专用的白玉盏,不过不是盘龙白玉盏,而是飞马白玉盏。马高高昂起,形成了一个把手。四条腾空飞奔的马腿,巧妙地构成了四个支腿。

常基双手接过飞马白玉盏,说道:“有劳神仙了。”然后盯着飞马白玉盏,双眼呆呆地说:“白玉盏啊,白玉盏。嗨哟……神仙啊,你给我递的那个短笺,说……”

逄图修用手轻轻按了一下常基的前臂,说:“王兄,不急。先品茶。”

“神仙啊,我是……”

“稍安勿躁,王兄。稍等等。我们再等一人到了再说。”

常基略惊了一下,问道:“还有一人?”

“正是,正是。王兄啊,品茶。”

常基无奈,只能客随主便了,他端起飞马白玉盏,漫不经心地嘬了一小口,舌尖尝到了一种从未品尝过的清香滑软。常基禁不住说:“啊。果然好茶。神仙,这是从哪里得的?我竟从未饮过。”

“哈哈。这是我自己采摘,自己制的茶。”

“北陵郡国地处圣都以北,地气比圣都还要寒冷得多,竟然还能种茶?神仙莫要骗我啊,欺负我是粗人么?”

“北陵郡国哪里能种的了茶?这种茶并不是产自普通的茶树,而是北陵郡国东部与上谷郡国交界的云顶雪山上特产的一种云顶雪菊的蕊,我叫它‘雪蕊’。一年,我这里也只能制得这雪蕊不足一两。”

常基听到“蕊”这个字,立即想到了紫星罗兰的蕊蜜,说道:“又是什么花蕊!嗨,神仙你看……”

“唉。王兄,你又来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嘛。这雪蕊茶,最是清心败火的。我们都上了岁数了,最戒急躁。”

常基只得摇头苦笑。

俩人正品着雪蕊,忽听得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之后,门开了。象廷郡王和北陵郡王都站了起来。一个人慢慢踱着绕过了屏风,马上单手遮住眼睛,说:“好亮的灯!”

竟然是甘兹郡王逄世桓!

常基转眼看着逄图修。逄图修用手轻轻拍了一下常基的手臂。

逄世桓说:“神仙哥哥啊,你这是点的什么灯啊,怎的这般亮?”边说着,边慢慢放下了遮着眼睛的手,一双眼睛细细地眯着,然后才慢慢睁开,先看了一眼北陵郡王,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现旁边竟然还站着象廷郡王常基,惊道:“象……?!怎的,这……”

北陵郡王走上前,伸手握住甘兹郡王的手,说道:“世桓啊,来。”然后,逄图修同样请逄世桓坐下,也同样为他倒了一个飞马白玉盏盛着的雪蕊。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俩人都颇感尴尬,互相之间竟然未置一词,只是端起飞马白玉盏,想要通过饮茶来掩饰尴尬。

逄世桓看见那白玉盏,眼圈顿时红了,嘴里嘟囔着:“白玉盏,唉……”脸上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世桓啊。你到了,咱们就开宗明义吧。”

逄图修自己在座椅上坐下,眼睛先看着甘兹郡王说:“世桓啊,循儿夭折,我已知晓了。如何夭折的,我也已经知晓了。你先节哀。”

逄世桓的老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常基的心里则感到十分愧疚。这是自己的外孙做的孽,害得甘兹郡王老年丧孙、如此悲戚。但象廷郡王极不善于应对这类情形,于是只能频频饮茶以掩盖愧疚。正在思索着如何安慰甘兹郡王并致歉的时候,只听得逄图修又说:

“不过呢,世桓,你一意严惩融崖,却是严重失当的。”

常基抓住此话的时机,站起身来,对着甘兹郡王长躬一身,说道:“这都是融崖那个小畜生自己作孽,罪有应得。融崖那小畜生,但凭甘兹郡王落,老夫绝不姑息,绝无异议。杀人偿命,这都是应有之义。老夫教孙无方,甘受甘兹郡王责罚。”说完,已是满脸胀的通红。

逄世桓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只手掩面长泣,一只手连连摆手。

逄图修一手伏案,站了起来,先把象廷郡王扶着坐下,又替甘兹郡王拿过来一方热巾,然后回到座椅上坐下,缓缓说道:“两位,事情可并不像你们想的那般简单啊。”

逄图修转向象廷郡王,问道:“王兄啊,你在乾元宫上也参加朝议了,廷尉杜贡通禀了案情,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象廷郡王因为已经知道了前后所有经过,而且唯一的漏洞——两位失踪的内侍,也已经找到了,因此说道:“神仙,这确实是老夫外孙融崖犯下的罪孽。多谢你的盛情调停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孽,他自己罪有应得,老夫不会偏袒他的。”

逄图修又转向甘兹郡王,问道:“世桓,那你,就没有什么疑问么?”

甘兹郡王用热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泪水,先是朝着北陵郡王双手一抱以示感谢,然后转脸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大义灭亲,世桓实在佩服之至。融崖是王兄的嫡亲外孙,世桓本应该网开一面,只是融崖也太狠毒了些,怎能毒杀了我的孙儿,逄循他才是个孩童啊。是,从根上说,是我不对,可他也应该对着我来啊,为什么毒害我的孙儿?他怎能下得了如此狠的毒手?”

逄图修抚了一下长髯说道:“世桓啊,你先不要如此激动。”

逄图修饮了一盏茶,又起身给两位郡王和自己斟满茶,接着对着象廷郡王说:“王兄啊,你当真没有什么疑问?”

“神仙,老夫确实没有疑问了。证据确凿,辩无可辩。”

“哈哈哈。王兄啊。那你在乾元宫里,就没有对什么地方表示过疑惑么?”

“当时倒是有的,有两个案之时在场的内侍失踪了,一直未找到。当时,老夫对此颇有疑惑。但今日已在圣都城外找到这两个内侍的尸,他们逃到了圣都以外,在林子里被野狼咬死了。”

“确认是他们么?”

“春佗已经确认过了,确是那两位内侍。”

“样貌也确认过了?”

“他们被野狼吃了脑袋和脏腑,样貌已经无从辨认了,但春佗从身量等细节,已经予以确认了,就是他们。”

逄图修没有马上接话,而是举起案上的一个玉杵,敲了一下案上的一个纯白色的铜磬。铜磬出清越悠扬的响声。

只听门外响起了左都侯珲方的声音:“殿下!”

“把他们带进来吧。”

门开了,三个人影从屏风后走出来,一个是珲方,另两个是两个内侍。两个内侍一进来,马上跪了下来,趴在地上瑟瑟抖。

逄图修看了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一眼,问道:“王兄,世桓,你们可知这两个奴婢是谁么?”

常基摇了摇头,逄世桓盯着那个白面内侍看了一会,说:“这一个好似有些面熟。”

逄图修瞥了一眼那两个内侍,冷冷地问道:“你们俩自己说吧,你们是谁。”

那白面内侍先开了口,说:“奴婢是秋佗。”

另一个内侍跟着说:“奴婢是冬佗。”

“啊?!”常基和逄世桓都惊讶地叫出声音来。俩人对视了一下,常基问道:“他们不是已经……?这是怎么回事?”

逄图修抬了抬手,请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稍安勿躁,然后对着秋佗和冬佗说:“你们俩自己说吧。”

冬佗趴在地上没有动,秋佗跪着直了直身子说:“奴婢罪该万死。事情是这样的:春佗命我们从育林苑摘取紫星罗兰之鲜花,摘出花蕊,并把蕊蜜涂抹到北陵郡王殿下专用的盘龙白玉盏中,将这只盘龙白玉盏存于太庙西暖阁茶房。春佗命我们,当北陵郡王殿下在太庙祭奠后到西暖阁饮祭茶之时,请北陵郡王殿下用涂抹了紫星罗兰蕊蜜的盘龙白玉盏饮茶,确保北陵郡王饮下。谁知,甘兹郡王殿下的小世子逄循半路冒了出来,说是喜欢那只盘龙白玉盏,央求北陵郡王殿下允准他使用那只盘龙白玉盏饮茶,北陵郡王欣然同意了逄循小世子的恳求。逄循小世子用盘龙白玉盏饮完茶之后,还向北陵郡王索要了那只白玉盏,北陵郡王也当即允准了。奴婢与冬佗一看事情出了如此大的变故,担心被春佗处罚,所以就逃跑了。几位殿下可能不知道,这个春佗手段十分狠辣,奴婢们没有办好差使,肯定是要被毒打致死的。事情就是这样。奴婢们犯了大罪,甘受殿下责罚。”

“王兄,世桓,你们俩可还有什么疑问么?”

常基站起来,对着秋佗和冬佗,先开口说:“白玉盏是你俩准备的,毒杀北陵郡王的差使也是春佗交给你俩去做的,那白玉盏又怎会到了融崖手里?”

秋陀说:“殿下,白玉盏原本是奴婢端着的,但当时北陵郡王没有立即饮下,打算稍后再饮,融崖公子是北陵郡王的导引,于是就顺势把白玉盏接了过去。后来逄循小世子也是从融崖公子手中拿到的白玉盏。”

常基点了点头,又问道:“不对啊。那毒既然是你们下的,事当时你们已经知晓差使没有办好,出了变故,难道当时你们没有想到春佗要毒害你们么,为何等到第二日甘兹郡王进宫向陛下奏报之后才逃走呢,难道你们还心存侥幸?”

秋陀和冬佗互相看了一下,秋陀有些疑惑地说:“殿下,奴婢与冬佗并非逃走的呀。北陵郡王殿下和甘兹郡王殿下离开太庙后不久,奴婢们即被人叫出了太庙,然后就被人掳走了。此后就不知道宫里生什么了?”

“嗯?!你被掳走是何时?”常基更加疑惑了。

“当日午时。”

逄图修这时候也站了起来,说道:“逄循饮完白玉盏的茶之后,我现这俩奴婢神色莫名的慌张,那冬佗竟然两腿颤抖地几乎站立不住。我当时觉得蹊跷,但并未打算怎样。离开太庙上轿之后,我将此事顺口告知了我的左都侯珲方。珲方觉得,这俩奴婢恐是有非常之事,我回忆了一下在太庙的情形,这秋陀当时紧着催促我饮那白玉盏的茶,确实大大出常理,只是在西暖阁时并未在意。于是,我就命珲方带人将这俩奴婢诱出太庙并掳了来。时间么,当是在午时末。”

“确是午时末。”北陵郡王的左都侯珲方应道。

“啊?”常基和逄世桓同时惊讶道。

左都侯珲方接着说:“这俩奴婢是十足的软货,我刚把他们擒来,他们就招供了,说是原本打算毒杀我们殿下,没想到被逄循小世子抢先喝下去了。”

逄图修接着话茬说:“我当时,其实并不相信这俩奴婢说的鬼话,原本打算把他俩一杀了之。但珲方劝我,为保万全,还是暂时关押起来再看看。第二日,竟果然传来逄循孙儿夭折的消息。我这才相信了这俩奴婢所说之事。只是事情实在诡谲,局势晦暗不明,因此我当时决定暂不告知世桓,让珲方派人密切关注动向,然后待机而动。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竟然牵扯进了融崖。最奇之处是,融崖毒杀逄循的证据竟然莫名其妙地如此充足,一条一条全都合得住。还好王兄在御前出面质询,指出了漏洞和疑问,才没有当场定谳。我原本想再等一等,看是不是会有转机。可是,今日傍晚,宫里忽然传来秋陀冬佗身亡毁容的消息。我觉得,事情不能再隐瞒了,不能不把实情告知二位。否则,你们两位莫名结怨,自此成为世仇,而且也会平白无故地冤杀融崖。”

常基忽然想起了春佗和雒渊概说过的秋佗冬佗失踪时间的话,于是问道:“明明是案当日中午他俩就失踪了,可为什么雒渊概和春佗却合伙作证说他俩是第二天上午才消失的呢,而且陛下也……”

逄图修打断了他,说道:“王兄莫急,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世桓应当也要问这个问题。稍后我与你们再议此事。王兄啊,你应当还有问题要问这俩奴婢吧?你先问完,然后咱们再议别的。”

常基想了想,对着秋佗和冬佗说:“春佗有没有告诉你们,为何要毒杀北陵郡王?”

秋陀说:“春佗未曾说过。”

常基眉头紧锁着,没有再问什么问题。

逄图修转脸问甘兹郡王:“世桓,你可还有问题?”

“我,我,我,容我再想一想,我一时还想不出什么要问的。”

“那好了。珲方,你先带他们俩下去吧,好生看管。”

“喏!”珲方带着他们转身而去了。

逄图修看了看象廷郡王和甘兹郡王,问道:“王兄,世桓啊,我先让这俩奴婢下去,咱们先说说体己话。”逄图修踱了几步,又整理了一通茶具,然后才慢慢悠悠的说:“你们方才问,为何春佗和雒渊概要作证,说这俩奴婢是第二天逃亡的,是么?”

俩人都点了点头。常基加了一句:“我记得,当时春佗说,这俩奴婢和他一起,在第二日晨起时还一起侍奉了陛下。而且,陛下当时并未予否认啊……”

经象廷郡王提醒,逄世桓也惊觉了这一点,轻轻点了点头。

逄图修冷笑一声,说:“哼!这就是整个事件最奇之关节……”

甘兹郡王惊讶道:“王兄是说……,可怎么会……?”

逄图修摇了摇头,神情落寞地说:“我与那春佗,能有什么怨仇?他怎会平白无故地布下如此奇局,处心积虑地秘密毒杀我?”

逄图修缓缓站起来,慢慢踱着步说:“你们好好想一想,雒渊概和春佗为何要编造说这俩奴婢是第二日世桓你去向陛下奏报后才逃走的?”然后转向象廷郡王道:“王兄,你在御前说这俩奴婢找不到就不能定谳,此后,南宫卫士当天就在圣都外找到了这俩奴婢的‘替身’,而且春佗还出来确认说,那两个在圣都外林子里被野狼咬死并毁容的内侍,就是秋佗和冬佗?春佗为何要扯这些慌呢?雒渊概为何也要扯这个慌呢?陛下又为什么纵容他们呢?”

常基和逄世桓如有所思,也若有所得,但却都没有说话。

逄图修又给他们添了些茶,苦笑一声说道:“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们真正想毒杀的人是我。为了秘密地毒杀我,他们铺排的可真是周密啊。前前后后这一整套的铺排,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得到的,更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得到的。用那紫星罗兰奇毒,可谓是高明至极啊。世桓啊,如果不是那个少府丞管遄恰好深通医理又恰好近日正在使用紫星罗兰,谁能够看得出循儿是中了紫星罗兰之毒?如果不是循儿年幼懵懂,谁又会向我索要那白玉盏?假如不是循儿意外出现并饮用了白玉盏的茶,而是我自己饮用了白玉盏的茶,那白玉盏就会留在太庙里,切莫说我年事已高,子夜暴毙也并非奇事,就算是有人恰巧现我死于紫星罗兰之毒,又哪里能够查得出来我是在太庙里中的毒?听闻,那紫星罗兰之毒毒性奇异,不是满天繁星的月末月初子夜时分也不会毒,而大丧三十日正好是月初,我们这些郡王和宗室肯定会去太庙祭奠、饮茶。紫星罗兰恰好又是少府丞管遄为陛下配秘药所必须的药材,而这药材又恰好在月末之时才秘密送到了育林苑。这一步一步、一环一环,设计的完美无缺,衔接的浑然天成,即便有些环节出了纰漏,也绝不会被人现真相。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逄循出现了,错饮了白玉盏。更没有想到融崖莫名其妙掺和其中。更巧的是,融崖的所作所为,还一步一步都与案情完美契合。最最巧的是,融崖恰与世桓有嫌隙。于是融崖就被他们利用,当了他们的替罪羊。而循儿,也阴差阳错地替我遭了这无妄之灾。”

逄世桓站起来,使劲跺了一脚,大声说道:“哎!我那可怜的孙儿啊……而且,我还差些冤杀了融崖,哎……”

逄图修示意甘兹郡王坐下,接着说道:“事情已经生了,我们追悔都没有什么用了。今日,我把你们请过来,向你们讲清楚这些关节,一个是为的你们不要平白生了嫌隙,错杀了融崖。”

逄世桓不等逄图修说完,起身向常基双手抱拳道:“王兄啊,是世桓莽撞了,差些冤杀了融崖。我在这里赔罪了。明日一早我就去向陛下陈明缘由,赶紧放了融崖。至于融铸那边,我自会去致歉的。”

常基微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而是转过脸来,对着逄图修说:“神仙啊,你应该还有其他的话吧?”

逄图修又坐了下来,饮了一盏茶,缓缓说道:“世桓啊,你想要去向陛下陈明缘由?你好糊涂啊,世桓!你不要忘了,陛下是和雒渊概、春佗一同为秋佗冬佗做了伪的……”

常基和甘兹郡王逄世桓又一次沉默了。

逄图修说:“你们既不敢说,那么,还是我来替你们说吧。实际上,毒杀我,本就是陛下同意了的。”

逄世桓的脸憋得通红了,他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又不敢说。常基不是逄氏宗亲,更是不敢轻易评论。

逄图修接着说:“至于陛下为什么要毒杀我,今日咱们暂且不谈。我说什么,你们心里都是有疑虑的。你们再等几日看看。据我猜测,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会制定钳制诸郡王的政策。到时候,咱们再来商议此事也不迟。”

常基和逄世桓点了点头。

逄图修又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明日陛下召见,如何给融崖定罪。融崖固然无罪,是被冤枉和利用的。但是,如果你们拿出实据证明融崖无罪,那就是证明了陛下作伪,而且揭穿了陛下和雒渊概、春佗一同毒杀我的阴谋。这样一来,不光融崖的命救不了,就是你们自己,恐怕也难逃被杀的命运。”

常基先点了点头说:“确是如此。”

逄世桓思索了一会,也说道:“确如王兄所言。那该如何是好?”

逄图修说:“我的意思是,只能装糊涂,将错就错!宗旨呢,是两条,一条是保住融崖的命。第二条呢,不要引起陛下的猜忌。我有个主意,你们先看看行不行。按律,杀害宗室,应处凌迟,就算是议贵,也无法免死,恩典再大,也就是赐自尽。但也有例外,如果被害人自家不再追究或者有意宽免,那就可以另当别论。但是,这个例外,世桓你却不能用。为什么呢?因为循儿是世桓你的心头肉。这一点,宗室里头无人不知。这几日,你为循儿报仇而必置融崖于死地的决心,也是人尽皆知。你若是忽然完全转换态度,别说是陛下和雒渊概他们,就是宗室里的其他人和廷尉杜贡他们,也难免起疑。所以,融崖要受点委屈,罪还是要担一点的。只是不能是死罪,也不能是下狱坐监,最好是流放。这样的话,我们在路上就可以做些手脚,融崖也就无事了。你们说,可是这个道理?”

常基想,事情也只能这么办,于是说道:“确是这个理。”

逄世桓已经知道融崖无罪,自然也就不会再死咬融崖,于是说道:“确是。”

逄图修接着说:“既然王兄和世桓认可我的愚见,那么,明日,王兄,你就咬住世桓之大不敬是全部事件的起因,坚称融崖只是行为过激,并非蓄意谋杀,罪不至死。世桓啊,你呢,就主动认个罪,毕竟是大丧期间当众猥亵嘛,又当众辱骂了融崖家族,真要细究起来,你的罪也轻不了,所以你可以顺势同意王兄所请,同意不处死融崖,改为流放。你们看,如此可好。”

常基和逄世桓略一思忖,都说:“事到如今,也只有如此了。”

逄图修站起来说:“那就好了。明日的事,你们自己去御前处置。今夜,我还要差人去见一下融崖。”

“哦?见崖儿作甚?”常基问道。

“王兄啊,依律,定谳之前,还要嫌犯认罪、画押啊。融崖对这些事情的前后关节毫不知情,忽然被问认罪,岂能服膺画押?到时候,一旦融崖叫起屈来,那可就又麻烦了。”

常基点头道:“还是神仙思虑周全。正该如此才妥当。”

逄图修说:“去若卢诏狱里见融崖,你们俩去都不合适,也没有什么门路。还是我来处置吧。不过,王兄啊,我需要你一个信物,能够让融崖一见就相信我,否则融崖岂会相信我一个外人?”

常基想了一下,北陵郡王所言确是句句在理,如果空口白牙地去让融崖莫名其妙地认罪画押,融崖是绝不会同意的。于是他摘下腰间的团龙玉佩,说:“这是我随身携带、须臾不离的团龙玉佩,崖儿小时候在我身边时十分喜爱,日日把玩,叫这块玉佩‘大白’,他离开圣都前往迦南时,我还特意送了他一个一模一样的团龙玉佩,他自己起名叫‘小白’。你把这个‘大白’拿去,他自然就会明白了。另外,敢问神仙,谁将去若卢诏狱里见崖儿?”

“我的左都侯,珲方。”

“能否借纸笔一用?”

“这边请。”

圆厅里的纸笔都是现成的,常基走过去,执笔写下:“崖儿,尔深陷一桩奇案,所关甚重,所关亦甚多,暂无法述尽。只管听从珲方所言,认罪画押即可,切勿多言。予自有措置。阅后即毁。”

逄图修看了一看,说道:“这就万分妥当了。王兄,世桓,我们各自行动吧。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要与王兄和世桓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咱们都要谨慎行事啊。大丧结束之前,陛下必然会举行朝会,商议新政举措,到时候我们就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到底要做些什么了。珍重啊,珍重!”

“珍重,珍重!”常基和逄世桓匆匆离去。

等左都侯珲方送走两位郡王回到大厅,逄图修说:“珲方,你拿着象廷郡王这块团龙玉佩‘大白’、这张笺,再带上我的王印,去若卢诏狱见一下融崖,跟他说几件事情。第一,你先把这几日的情形详细跟他说一遍,让他心中有数。第二,跟他说一下,此案涉及朝局,十分复杂,请他先把罪名认下来,我与他外祖父象廷郡王商议好了,保他性命无虞,结案之后,我们自会安顿好他,到时候我们再细细跟他解释;第三个,最关键,你告诉他,当日他在太庙导引我时,提醒我有人在白玉盏下毒杀害我,这一节,千万不可告诉任何人,否则,……否则,他的双亲和外祖父都难逃一死。”

“喏。”珲方拿过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去了。

逄图修走出大屋,走到栈道边上,望着雾气缭绕的大湖,呆呆地看了很久很久……

左都侯珲方在若卢诏狱里有自己的秘密渠道和眼线,通过这些渠道和眼线的安排,珲方顺利进入若卢诏狱,在一个牢房里见到了融崖。

左都侯珲方先说明来意。融崖起先疑心四起,但珲方旋即出示了象廷郡王的团龙玉佩、亲书短笺和北陵郡王的王印。融崖感到十分震惊。那团龙玉佩他是识得的,象廷郡王曾经说过,这玉佩是象廷郡王的母亲送给他的护身符,象廷郡王一直随身携带,从不示于外人,融崖小时候常伴象廷郡王身边时,日日把玩、爱不释手,叫作“大白”,因此极为熟悉。这倒也还算了,最郑重的是那北陵郡王的王印,王印可是北陵郡王王权的象征和行使一切权力的印信,持有此印可以在北陵郡国内为所欲为,包括调兵遣将,甚至是杀人,北陵郡王能够派人拿来王印,足见其诚意。当然,还有象廷郡王自己亲书的短笺。这些都让融崖不得不充分信任这个左都侯珲方。

珲方按照北陵郡王的旨意,一一与融崖做了解释。融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是为何被打入若卢诏狱。他一面感慨圣都朝局之复杂、人心之险恶,一面为云姬和自己的私情没有暴露而庆幸,如此一来,云姬就绝无危险了。

融崖痛快地答应了珲方的建议,同意按照北陵郡王和象廷郡王商定的方针,认罪、画押。

象廷郡王回王府后,终于算是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了融崖是无辜的,这使他颇为欣慰;融崖能够保住一条命,他也倍感幸运。但同时,他对圣都的朝局、崇景皇帝的政治倾向、列位诸侯王盘根错节的关系,感到十分厌烦、也十分担忧。他与左都侯霍旌细细商定了第二日朝议时的说辞,郁郁地睡去了。

甘兹郡王则大感伤怀。自己最爱的孙儿不明不白地代人受害惨死,而且此仇还不能得报。那两个直接下毒的杀人凶手不能处死,这倒也还罢了,那下毒的背后纵容或指使之人,竟然是自己冒着全家人性命一手扶持上去的崇景皇帝逄图攸。而且,北陵郡王话里透露出的讯息更为可怖,这个一直以来以宽仁德厚示人的永诚亲王、崇景皇帝逄图攸,在毒杀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时,布局之周密、手段之高、用意之狠毒,令人不寒而栗。如果说,崇景皇帝毒杀隆武大帝是形势所迫、且有被列位郡王胁迫的嫌疑,那这一次设计毒杀北陵郡王则是崇景皇帝自己小圈子密谋之事。崇景皇帝此举所为何来,让甘兹郡王百思不得其解。正如北陵郡王所说,“圣都里风云乍起了”,自己作为荣宠最盛的开国功勋郡王,何以自处,又会有何风险?甘兹郡王的心寒透了。他守在逄循那个小巧的灵柩前,苦苦思索了一整夜。

注:

1、虎贲中郎将:官职名。光禄勋中的高层官员。是光禄卿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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