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家一行人继续往上走,前方便是西山书院了。
西山书院正在招生,来报名考试的人很多,集中在大门西侧的柳树下,有身穿青衫、一脸斯文的书院老师负责登记,有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热闹的很。
玲珑跟着祖父远远的看了看,觉得很有趣。
一名身穿青色长袍、三十多岁的男子快步走下台阶,大老远便抱起双拳含笑打招呼,“喻世伯,喻兄,几位世侄,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到了近前,恭敬的长揖,“世伯安好,小侄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喻老太爷微笑,“哪里,贤侄客气了。”
那人又和喻大爷等寒暄,“喻兄,几位世侄,怠慢了。”
“何兄客气。”喻大爷谦和的还礼。
这人是何山长的儿子何宗礼,和喻大爷也是相识的。
彼此寒暄见礼,何宗礼让着大家进了西山书院。
一路走,一路向大家介绍景色、书院格局。
西山书院中轴线上是设的讲堂,两边则是斋堂,另有藏书阁、孔子堂,亭台相济、楼阁相望,布局很合理。景色也很优美,有溪水潺潺,有松柏蔽日,山水相融,轩昂壮丽。
玲珑看在眼里,很是羡慕,“大哥,二哥,你们以后能在这里读书,很好的呀。”喻敞谦虚,“小妹,哥哥还不知能不能考上呢。”喻敄给玲珑出主意,“小妹,你可以每个月来接哥哥放学回家,不就能看这里的景色了?不用羡慕我们。”
何宗礼带着喻家一行人到了一个雅致安静的院子前。
“家父日常于此处见客、理事。”何宗礼笑道。
“这是何山长的办公室么。”玲珑目光中满是好奇,跟在众人身后往里走。
绕过屏风,只见院子里有假山、有花有树、有清清溪水,赏心悦目。
走到院子中间,两名清秀文雅的少年迎上来长揖问好,这两人一个是何宗礼的长子何乾,一个是次子何克。
上面是五间正房,何山长站在门前相迎,“喻老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客气寒暄,把大家让到上房。
他青衣飘飘,洒脱出尘,却又书卷气十足,和这处于湖光山色间的西山书院非常之相配,非常之协调。
“学生们知道喻老先生要来给他们讲学,兴奋期待的很呢。”何山长请喻老太爷坐了,仆役捧上茶,笑着说道。
喻老太爷面有得色,“讲学不难,难的是深入浅出,让这些对金文不熟悉的学生能听得懂。为了这个,我真是颇费心思。”
何山长再三道谢,“有劳有劳,感激不尽。”
何山长的儿孙拜见喻老太爷,喻老太爷的儿孙也拜见何山长,忙了好一阵子。别的倒没什么,只是玲珑和喻敞、喻敄一起拜见何山长的时候,何山长一一称赞过,有些纳闷的问道:“十一郎,你膝下不是两位公子么,怎地会多出一位?”看看喻敞、喻敄,再看看最小的玲珑,有些狐疑。
玲珑不由的乐了乐。
喻大爷伸手指指玲珑,含笑道:“何世伯,这是小侄最年幼的孩子,您放出眼光来看看,她和子明、勉之有无不同之处?”
何山长上下打量玲珑,“这孩子么,生的太俊了些,脸太白,眉目太秀气,神情还有些顽皮……”他忽地明白了,笑道:“敢情这孩子是女扮男装么?”
穿衣服再怎么一样,女孩儿和男孩儿还是有区别的。仔细看,便能分辨出来。
玲珑大大方方的作了个揖,“何山长,我平时常在祖父身边服侍笔墨,今天来,是充当书童的。”何山长见她言词磊落,半分不扭捏怕羞,神色间很有称许之意。
何宗礼方才只顾着接人,这会儿才知道玲珑是小姑娘,高兴的笑道:“喻兄,你家和我家情形相同啊,小女和令爱一样,最得祖父欢心。”
何山长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只有何之华一个女儿,何之华在祖父面前是最得宠的,她的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和她根本不能比。
众人都笑着表示赞同,喻老太爷却道:“不是每个孙女都能得祖父欢心的。我有三个孙女,若是进了我的金石斋不能如数家珍的,我便不喜欢,也不爱带她出门。”
得意的看了何山长一眼,颇有炫耀之意。
何山长乐了。老喻你这是显摆孙女多是不是?是,你有三个孙女,我只有一个,没的挑,可是……
“我和喻老一样。”他笑着说道:“我有四个孙子,孙子若是不合我的意,我便不喜欢,不爱带他们见客。”
说到“四个孙子”,他也耀武扬威的看了喻老太爷一眼。
这两位已经做了祖父的人在这儿斗口,比孙子、比孙女,其余的人想笑也不敢笑,忍的好不辛苦。
喻老太爷孙子确实比何山长少了两个,吹了吹胡子,气咻咻的。
玲珑走到他身边,附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话。喻老太爷凝神听着,点了点头。
“这小丫头到底说了什么啊?”大家未免都是好奇。
喻老太爷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孙女有三个,可以挑着喜欢;孙子有两个,也可以挑着喜欢;何老,这便是孙子孙女多的好处了。”
“原来这小丫头方才是说了这些,她很会体贴祖父啊。”大家这才知道玲珑方才和喻老太爷悄悄说了什么,不由的对玲珑另眼相看。
何山长不错孙子是比喻老太爷多了两个,可是他孙女只有一个,确实没办法“挑着喜欢”。
如果说方才那番斗口是何山长占了上风,玲珑这么一捣乱,喻老太爷却又扳回来了。
众人都觉好笑,何山长也是莞尔。
喻老太爷向何山长提要求,“何老,我的小孙女你已经见过了,你的宝贝孙女,也该请出来,让我见上一见。”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笑咪咪看了喻敞好几眼,似有无限深意。
喻敞被他看的脸色微红。
何山长也看了喻敞一眼,故意说道:“你见我孙女当然可以,不过,子明和勉之请暂且回避,如何?”
喻敞脸更红了。
“岂有此理。”喻老太爷笑着反对,“我小孙女也在呢,我可没提什么回避不回避的。”
“是呀是呀。”玲珑冲着何乾、何克甜甜笑,“我都没有回避乾哥哥和克哥哥呀,通家之好,彼此世交,不用回避的呀,何爷爷您说是不是?”
刚开始她叫何山长,这会儿已经改成何爷爷了,明明白白的套近乎,是何意图,昭然若揭。
何乾、何克这两位内向少年,被玲珑“乾哥哥”“克哥哥”这么一叫,脸颊发烫,连耳朵根儿都红透了,有些慌张的低下了头。
喻大爷似笑非笑看着玲珑,玲珑打了个激灵。唉,回家之后他肯定得跟我促膝谈心了吧?好吧,父亲大人,我准备好了……
玲珑这番话说的清清脆脆,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甚是悦耳,何山长不由的一笑,“丫头你连称呼都改了,爷爷若不答应,岂不显得爷爷小气了么?”命人去叫大小姐何之华。
一只纤纤玉手出现在门帘之上时,玲珑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只无可挑剔、白皙漂亮的手,看到这只手,玲珑才明白了古人为什么会有“手如柔荑”这样的形容,如白茅初生的嫩芽一般在风中摇曳,柔美之极。
一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莲步姗姗走了进来,她上身穿着月白衫子,下着浅碧色云绫长裙,一头乌发简单的挽在脑后,露出一张光洁美丽的面庞,肤色极好,像上好的甜白瓷一样细腻莹润,仪态娴雅从容。
“何家的精华全集中在她身上了吧?”玲珑看到这样的好女子,不由的呆了呆。
她生的实在太美了,秀雅出众,清丽难言,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风景。
玲珑身畔的喻敞,已是看的痴了。
“哥。”玲珑急的悄悄拽了拽他。
大哥,你这是当着人家祖父、父亲、哥哥们的面好不好,这么盯着人家姑娘狠看,不怕被当成登徒子啊?
喻敞被妹妹提醒,慌忙低下头,眼睛瞅准鞋尖儿,再不肯移开。
何之华向喻老太爷请安问好,喻老太爷笑咪咪打量她,“咱们从前见过面的,你还记得么?”何之华落落大方的微笑,“记得。喻爷爷,小时候祖父带我进城去玩,每回都要到您家里坐坐的。”
喻老太爷乐了乐,“你小的时候,你祖父都是带你,前几年才换成你哥哥们的。”
“哎,你以前见过她吧?”玲珑悄悄拉了拉喻敞,用极细小的声音问道。
喻敞胡乱摇了摇头。
没见过么?玲珑有些疑惑。两个老朋友见面,一个带孙女,另一个居然不带着孙子?真是不合情理。
喻敞平时是很稳重的,这时却低着头,红着脸,风度全无,玲珑想了想,很体贴的没有接着往下问。
何之华拜见过喻老太爷,说了几句话,何山长看看时钟,如梦方醒,“喻老,快到时辰了,咱们得到讲堂去了。”
喻老太爷是专程讲学来的,这是正经事,听说时辰快到了,当然不便再闲聊天,和何山长一起站了起来。
玲珑跟着大家一起往外走,脚步慢了慢,落到最后,拉着喻敞追问:“祖父和何爷爷见面的时候,不带着你么?”喻敞被她追问不过,吞吞吐吐的说了实话,“好像是见过的吧,小妹,我记不大清楚了,她以前好像是个胖呼呼的小姑娘……”
玲珑想想何之华的风采,再想想“胖呼呼的小姑娘”,觉得这两个形象实在是挨不着。
喻老太爷是在大讲堂讲学的,上首设着书案、舒适的坐椅,下面分成三块,中间、两边都坐满了学生,大多数都着蓝布长袍,是西山书院的正式学生,靠后的位置也有几名服饰不同的少年,服饰虽然不同,却一样是正襟危坐,一本正经。
喻老太爷准备的很充分,他带来了不少青铜器的绘图、金文拓片,气息古雅,形象生动,学生听的都很认真。
玲珑站在一边替祖父取绘图、取拓片,配合的很默契,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
喻老太爷讲到高兴之处,后座却有一个少年站起身大声说道:“老话说的好,学以致用,可是,学这些难认的字究竟有什么用?没有用,那我们学它做什么?”
他说的非常大声,他的话一出口,在场的老师、学生都很吃惊。
西山书院的风气很开明,并不拘泥,老师正讲着课学生有重大疑问,也是允许当场提出的。可是这么气势汹汹的指责,不讲道理的指责,就非常罕见了。
这次讲学本来讲的就是金文,金文是是小篆之前的文字,当然很难认。至于说有什么用,不错,表面上看金文确实已经没用了。可是,这是门学问啊,怎么能在老师讲学的时候,这样无礼的质问呢?
何山长和不少老师也在讲堂中聆听,有老师站出来斥责那少年,命他坐下,好好听讲,不得肆意打扰先生讲学。
那少年一脸戾气,声音比方才更大了,“西山书院是不是以理服人的地方?不必以势压我,拿道理来说服我!”
“好,我便拿道理来说服你!”清清亮亮的声音响起来,悦耳动听,“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如何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你不知古,如何知今,如何知将来?”
少年目光看向挺身而出的玲珑,见她俊俏明快,侃侃而谈,不由的呆住了。
玲珑问住了那少年,脸上却没有得意之色,严肃认真,继续高谈阔论,“这位同学,你的衣着虽不华贵,却也是很正式的衣衫。你可知道,远古之时,‘未有火化,食草木之食,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是什么样的情状?你可知道,你的祖先曾经茹毛饮血?”
玲珑一脸的故作高深,少年更懵了,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答。
包括何山长、喻老太爷在内,在场的众人都听的津津有味。
讲堂后门站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静静看着玲珑。
玲珑语气欢快起来,“当年在座诸位的祖先同是茹毛饮血,如今么,可是大大的不同了!有些人斯文知礼,有些人明理懂事,还有些人么-----”她故意看了那少年一眼,揶揄说道:“便和这位同学一样,既嚣张跋扈,又目光短浅,更加不知礼仪道德为何物了!”
讲堂之中响起哄堂大笑声。
那少年被人嘲笑,脸色红了白,白了红,渐渐有了羞怒之色。
喻老太爷温声道:“珑儿,祖父从前是如何教你的?别人无礼,并非你也可以无礼,难道以暴易暴是对的么?对于无礼、不明理之人,要以教化为先,明白么?”
玲珑恭敬的低下头,“是,祖父。”
喻老太爷这番宽容的话语赢得学生们的好感,纷纷感慨,“胸襟啊,肚量啊,令人感佩啊。”
强出头的少年呆了好半天,也不知他在内心之中是如何跟自己挣扎的,终于躬下身子道歉,“对不起,先生,是我无知无礼。”
喻老太爷很有风度的没有责怪他,请他继续坐下来听讲。
这次的讲学很成功。
讲学过后,玲珑在路上遇到的那位身长臂长的老者带了他的孙子,也就是讲堂上打断喻老太爷讲学的少年,来向喻老太爷赔罪。
老者勒令那少年跪下磕头,那少年很不情愿,可是被老者威严的目光所摄,还是跪下了。
嘴里嘟囔了几句,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
有他祖父在跟前,大概不敢骂人,是赔罪的话。不过,他心里一定很不服气,说的非常含混。
喻老太爷和那老者客气,“少年人不喜欢、不懂,这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老者摇头,“不喜欢、不懂确是常事,可是肆意打断先生讲学,这便是无礼了。”
少年磕头赔罪,喻老太爷替他说了几句好话,老者才命那少年站起来。
玲珑是陪在祖父身边的,少年大概是满肚子气没地撒,狠狠瞪了玲珑两眼。
玲珑冲他扮了个鬼脸。
老者微笑看向玲珑,“喻老先生,你这小孙女实在聪慧,令人羡慕之极。”
喻老太爷方才见他命令孙子赔罪,只是觉得他这个人还算明理,听他这么夸奖玲珑,却是心花怒放,也不故作谦虚,乐呵呵的说道:“您眼光真好,在下三个孙女里头,就数她最聪明伶俐,惹人喜爱。”
老者含笑点头,“对,小玲珑实在惹人喜爱。”
喻老太爷和玲珑一脸惊讶,“你……你怎么知道……?”
这人和咱们不认识呀,他怎么知道玲珑的名字?
老者笑了笑,谦逊的指指自己,“在下,常广横。”
“啊?”玲珑张大了嘴巴。
常广横,他不是开国元勋、皇后的父亲么?
皇后的父亲,也就是王小三的外祖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