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对傅家人的安排,孙县令又盛情邀请,说要为众人接风洗尘。
只是这话一听就比较客套。
要是就几个人还好说,可眼前傅家连同刘玉等人,那可是黑压压一百多号人啊。
哪怕请吃最普通的酒水菜肴,也是一大笔开销。
因此傅霜知等人婉拒了。
孙县令果然也不坚持,又说了几句寒暄话便告辞了。
剩下的具体交接,自然用不着县令本人出面,孙县令指了个师爷与雷礼对接。对接也快,别的好说,唯一略微有些麻烦的,便是不管是官差还是傅家人都有缺员的情况。
但这一情况雷礼这边早就做好铺垫,他们一路上遇山贼土匪马贼……甚至还在东平城跟蛮人干了一仗(虽然只有鹿野一个人上阵),但总之,死人的借口多的是,再加上陈蹇之的面子,那师爷丝毫没有为难众人。
于是文书交接很快完成,那师爷便热情地提出要送众人出城。
“等等。”鹿野突然出声,让那师爷一愣。
鹿野却看向雷礼。
“雷捕头,我们的户籍文书都在你身上吧?”
“啊?”雷礼疑惑地应声,随即点头。
这户籍文书大致就相当于古代人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没有它们寸步难行,各种需要跟官府打交道的事儿也都做不了。
因为一路上需要通关路引,所有傅家人的身份证明,也就是户籍文书,都统一放在官差这里,方才雷礼也是拿着那些东西跟师爷一一核对了众人的身份。
等到所有手续办完,这些文书自然也就能还给鹿野他们了。
不过鹿姑娘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算她不问,等安置下来,他自然也会把东西都还给他们啊。现在突然要找,还挺不方便的。
雷礼纳闷。
鹿野眯眼一笑,“雷捕头,劳烦找一下我的户籍文书和——”
她看向傅霜知。
“和他的。”
“啊?”
不止她的,还要傅霜知的?
雷礼更纳闷了,但也没多问,跟那师爷道了个歉,便埋头去找两人的文书去了。
那师爷也是好脾气,闻言丝毫不生气,甚至跟着雷礼一起去翻鹿野和傅霜知的文书去了。
余下众人听了鹿野的话直纳闷。
“鹿姑娘,找你和十八的户籍文书作甚?”莫婉娘率先问了。
刚问完,她忽然一愣。
鹿野长出一口气,昂首叉腰,看着眼前乌泱泱一百多号傅家人,脸上露出微笑
“之前说过的嘛。”
“反正我跟傅霜知也没真正成夫妻,所——”
“你知道去那荒村意味着什么吗?”
傅霜知突然开口,说的还是与鹿野所说风马牛不相干的事,但却是关乎众人生存未来的大事,尤其对于已经决定去荒村开启新生活的鹿野来说。
因此她立刻止住自己的话头,望向傅霜知。
“意味着什么?”
傅霜知说话惯来平心静气,无论悲喜向来少有表露在脸上的时候,但此刻,他表情十分严肃,让鹿野不自觉也有些紧张起来。
傅霜知抬眸,看向朔方县城那几乎比东平城还要高大的城墙。
“此地位处大魏最北方,与北蛮交界,由于蛮人频繁南下劫掠,寻常小村镇根本无力抵抗蛮人的劫掠,尤其近十年,蛮人越发强盛,劫掠也越发肆无忌惮,因此如今,除了这一座朔方县城,方圆几十里村镇已鲜有孑遗。”
“偶有流民新建的村落,不消一年半载,便必定毁于蛮人之手。村民或是当场死在蛮人刀下,或是被掠去北蛮做奴隶。”
“如今除非能进到城内居住,否则……城外百姓都已早早南逃了。”
……
傅霜知说完,包括鹿野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张大了嘴巴。
“这……”
“让我们出城……”
“不就意味着……”
“……让我们,去死?”
“那个孙县令……想让我们死?”
有人喃喃着说出最后一句话,说完便打了个哆嗦。
其余人没说出口,但显然也都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
鹿野更是麻在当场。
就说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事儿,自由自在不用做苦役还没有人看着……原来是因为根本不必人看,北蛮人就能把她们祸害干净了?
而那个孙县令——
“那个姓孙的怎么如此阳奉阴违?他不怕陈大人吗!”
傅瑶气愤地道。
傅霜知没说话,其余大多人也只脸色难看地摇摇头。
傅佩拍拍妹妹肩膀,轻声道:“县官不如现管。”
且不说陈蹇之能记他们多久的情,就算他记情好了。
东平城距离朔方还有好一段距离,陈蹇之没事儿不会来这里,他们也无法随随便便跑到东平城找陈大人告状。
况且那孙县令的借口看上去也挺完美,就算说破天他也是依照国法律令办事,没有任何错处,反而是陈蹇之嘱咐他特意照看傅家人,往大了说也算得上徇私。
所以他压根不怕。
反而是傅家人这边,完全没有与他讨价还价的资本。
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脸色都很难看。
于是,等雷礼好不容易翻出鹿野和傅霜知户籍文书过来时,就看到这样的画面。
雷礼瞅瞅众人,再低头瞅瞅手中俩人的文书。
傅霜知的文书上清楚地写着:“妻,鹿三娘”
鹿野的上面则也是清楚地写着:“夫,傅霜知。”
要不是这两行小字,雷礼几乎忘了。
这俩人如今其实还是正儿八经官府认同的夫妻关系。
当初刚刚上路,发生了鹿三娘抢傅家孩子口粮事件,那事之后,鹿三娘便变了,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跟傅家,跟傅霜知划清界限,不再以傅家儿媳、傅霜知的妻子身份自居。
虽然之后她与傅家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但却始终仍旧是以外人的身份与傅家人交往。
连分赃,呃,分红,都是跟傅家、傅霜知分得清清楚楚。
虽然雷礼常常觉得这俩人关系暧昧不清,又好抱团把他排除在外,但却也清楚地感觉到,鹿野和傅霜知不是真正的夫妻。
但如今一看这文书——
这俩人还是夫妻啊!
想想也是,虽然鹿野说了那话,但也就是口上说说而已,真要解除关系,可不是空口说说就行了的,若是傅家还在,肯定得开宗族祠堂,昭告祖宗,傅家不在,也得通过官府走程序,正式解除两人的夫妻关系,不然以后两人另行嫁娶都无法在官府走明路。
但这一路上忙着赶路忙着生存,无论鹿野还是傅霜知,根本没空想这茬,也没空专门跑官府去走这个程序。
因此两人才会直至如今都还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关系。
但现在,在这县衙门口,鹿姑娘让他找出他俩的户籍……
雷礼觉得自己已然猜到了一切。
怪不得大家脸色都那么难看。
唉……
但这也没办法呀。
虽然他觉得傅兄弟人还不错,这俩人平日也挺不清不楚的,但……结果来看……人鹿姑娘似乎没看上傅兄弟啊!
就怎么说呢?
嗯……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雷礼强忍着嘴角肌肉的抽动,充满怜悯地看向傅霜知。
“傅兄弟,你——”
“雷捕头,劳烦您尽快送我们去那荒村吧。”傅霜知开口,打断了雷礼的话。
“节哀”两个字没能吐出口的雷礼一脸懵逼,扬起手中的文书在俩人眼前晃了晃。
“那这个——”
傅霜知伸手,直接扯过两份文书,随意塞进衣袖里。
“事有轻重缓急,如今还是早早安置为好,早一日抵达那荒村,便多一丝应对风险的余裕。”
雷礼:“……?”
他看向鹿野:“鹿姑娘?”
鹿野咬着牙握着拳重重点头。
“嗯,他说得对,咱们赶紧走吧!”
形势不由人,那孙县令摆明了要刁难他们,鹿野估计,他们就算搬出陈蹇之,也不会让那孙县令改变主意,甚至就算改变主意了,留在城里干苦力难道就好吗?
在城外,危险只来自于大自然和北蛮人。
但在城里,就要时时提防无数人,尤其是对他们的生命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当地官员。
因此鹿野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要去荒村。
而且越快越好。
不管是如今入冬的天气,还是不知道何时会来侵袭的北蛮人,都需要足够多的时间去应对。
必须争分夺秒。
所以她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让雷礼找文书是干什么了,当下只催促着众人赶紧走。
“咦?这就走了?哎?哎!行吧,走就走吧!”
眼睁睁看着鹿野和傅霜知带领着一大批人浩浩荡荡转身,直朝城门外方向走,雷礼也再顾不上别的,拔腿也跟上。
那说要送鹿野等人的师爷皱皱眉,随即也快步跟上。
-
有那师爷在,众人自然不能再大摇大摆地骑马坐车,因此众人出了城后,一路都硬靠着走去往荒村。
去往荒村的路与他们来时不是同一条,这条路更狭窄,更荒凉,甚至若不是那师爷带着她们,鹿野真认不出来那还是一条路。
据说这是以前这个方向上的几个村庄硬生生走出来的去朔方县城的路。
但这一路上,鹿野一个村庄也没看见,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果然如傅霜知所说,这地方但凡能进城的都进城了,进不了城的,便要么南下逃亡,要么闭目等死。
鹿野更郁闷,郁闷着郁闷着,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忘记的事。
对啊,她让雷礼找出户籍文书,想要跟傅霜知正式和离来着?
原本想着正好在县衙门口,那孙县令又是熟人,开后门给他俩办个离婚证不就是分分钟的事儿。
结果就被傅霜知告知了那孙县令的真正意图。
性命危急关头,哪还顾得上离不离婚?
于是“离婚”的事儿便完全被鹿野遗忘了,直到此刻突然想起。
“怎样?身体如何?”
身旁突然传来声音,随即一双手伸过来,中指食指搭在鹿野脉门上。
鹿野摇摇头,把思绪摇走。
算了算了,反正这事儿不急,她又不打算在这地方找个人嫁了,傅霜知似乎也没立刻找老婆的意思,所以,有没有离婚证也不是那么紧迫的事儿。
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要紧!
下次情况安定了,有空了,再来办离婚吧!
这样想着,鹿野便摇摇脑袋:“我没事,力气快完全恢复了,倒是你,骨头这么快长好了吗?要不要我背你?我现在力气可大了,背十个你都不在话下!”
傅霜知:……
“多谢,不必。”
-
走了大半天,众人终于走到那座传闻中的荒村。
地理位置确如那孙县令所言。
这小荒村依山傍水,村后便是一片隔绝了大魏与北蛮的大山,村前不远处则潺潺流过一条小河。
因为河水的滋润,此处土地尚算肥沃,鹿野扒开野草,掬一把土,发现竟然是颜色深厚润泽的黑土。哪怕已经因为无人耕种而撂荒,土壤却仍旧十分肥沃。
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这地方的确挺宜居的。
但看着眼前所有房屋都要么倒塌要么满是烧痕的惨状,鹿野一行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这破村子,要想住人就得完全重建啊!
而且还得是北蛮人不捣乱的前提下。
可北蛮人会不捣乱吗?
“诸位,那下官这便告辞了。”那师爷看着眼前一片断壁残垣,八字胡笑地直翘起,躬身朝雷礼傅霜知作了一揖便要告辞。
而此时的雷礼见到这荒村的模样,也终于意识到了一点点不对劲。
“吴师爷,这——”
还没说出的话被鹿野一巴掌拍了回去。
鹿野手掌重重拍在雷礼肩膀上。
“雷捕头,时间充裕的话,不如先留下两天帮忙干干活?”
-
让雷礼留下干活当然是玩笑话。
路上的时候,几人便已经说好,雷礼和官差们护送她们到荒村,然后再在荒村待一夜,翌日,雷礼等人便要启程回京。
吴师爷走后不久,之前看管傅家人和鹿野物资的官差们也纷纷骑着马赶着车来到了荒村。
雷礼指挥着官差们将各种物资都卸下来摆好。
傅家人这边已经开始收拾荒村。
整个荒村除了残砖断瓦便是比人高的野草小树,连今晚吃饭休息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众人便先割草整出一片空地,然后清理砖瓦,垒锅砌灶,先把今晚的晚饭整出来。
“把酒都温上!”
雷礼看着这忙碌的景象,心知这就是最后一夜了,顿时又忍不住有点眼眶酸,立时挥手豪迈地喊道。
“今儿大伙儿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