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壮官差瞅他。
男人拱手作揖,“地上被制住那位是我兄弟,方才他也是一时性急,话赶话才与人起了冲突,酿成祸事,我家主人深感抱歉,特命小的前来道歉,并奉上治伤的诊金。”
说着,双手恭敬递上一个鼓囊囊的荷包。
同时对高壮官差使了个眼色。
官差接过荷包,黑红的脸笑了笑。
那男人顿时也放心地笑了笑。
然而接着,却见那官差弯腰,将荷包递给小虎子。
“待会儿大夫来了,用这个付诊金,多出的是赔偿。”
说罢,又扭头朝那陡然脸色僵住的男人道:
“赔偿收下了,你兄弟当街伤人,我就先带走了。”说罢,就吩咐几个手下将那伤人的仆从绑起来。
男人目瞪口呆。
随即愠怒,伸手挡住官差。
“这位大人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官差挑眉。
男人呼出一口气,眉毛倒竖:
“不过是一时口角推搡,我家主人如此道歉赔礼,大人莫要不依不饶。”
他说着,目光沉沉看向眼前这官差,暗含威胁。
哪里来的傻鸟,叫他声大人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了?
一个破捕快,在这遍地是贵人的京城还敢这么“秉公执法”、“刚正不阿”?
是嫌死的不够快?
官差两腿一分,腰间大刀叮当作响,铜铃大的眼睛炯炯瞪向男人。
“怎么?当街伤人你还有理了?对了——”
他说着,瞅了瞅驿馆招牌,又道:
“方才报信儿的人还说,你们是硬要闯驿馆,才跟驿丞发生冲突?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家主人是何身份?领了什么差事,才非得要进驿馆?这驿馆是官驿,可不是随便什么闲杂人等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你是哪根葱?”
“你!”
男人顿时气恼,一时之间,再也顾不上方才自家小姐的嘱咐,昂首挺胸道:
“给脸不要脸是吧?”
“说出来你可别吓尿。”
“我家主人,乃是户部左侍郎鹿大人!”
话声落地,字字铿然,男人骄傲地扬起下巴,等待眼前这穷酸官差被吓得惊慌失措的样子,然而——
“户部左侍郎鹿攸年?无公务在身却擅闯驿馆,更纵容恶仆当街伤人,鹿大人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一道声音突然越众响起,声音苍老,语调却不疾不徐,沉稳持重,叫人不敢小觑。
男人愣住,望过去,便看见一个身着素衣的小老头儿。
样貌其貌不扬,穿着更是其貌不扬。
顿时松了一口气,却又更气了。
“哪里来的糟老头子,滚!官家的事儿少管,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高壮衙差看了老头一眼,挠挠头。
这气场,这范儿,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老头摇摇头,没再理那男人,倒是看向高壮衙差,面露赞许。
“你做的不错。”
衙差顿时咧开嘴笑了。
但这笑却还没来得及完全笑开,便倏然僵在脸上。
因为那老头儿夸完他,便看向那马车,扬声道:
“鹿大人,还不下车么?还是我这‘糟老头子’已经不中用至此了?请不动鹿大人下车?”
高壮衙差张大嘴巴。
忽然问道:
“老丈,敢问贵姓,还、还有,您是——”
老者微微一笑。
“糟老头子一个,免贵姓甘,甘念棠,蒙陛下不弃,忝居御史中丞之位。”
说罢,目光又看向马车。
“本来今日休沐,老头子我还想躲躲清净,但既然遇到这事儿,老头子我也不能视若无睹。”“少不得,得参上鹿大人一本了。”
“啪嗒!”
一直沉默不做声的马车里,突然传出巨大的声响。
而后女人紧张的声音响起:“小姐!您怎么了小姐!”
-
户部衙门,鹿攸年终于处理完公务,走出衙门,上了马车,按着太阳穴只觉身心俱疲。
近日户部公务繁忙,他自然也忙得团团转,但让他如此心累的,却并非公务。
而是那个这些天总是不断听到的名字。
鹿氏……
来自朔方,又姓鹿。
难道会是——?
之前被否定过的猜想不禁又从脑海里浮现,却又不敢相信,只不停回想。
没错,他那蠢货女儿虽说行事粗鲁无状,倒的确力气很大,这也是自然的,力气不大能杀猪?能当街卖猪肉?
可力气大就能杀蛮人?就能立下如此大功?
鹿攸年总是不相信。
但却又忍不住想相信。
毕竟若真是他女儿……他还何愁官途止步于此?!
女儿家又不能为官做宰,做出的功绩自然该归于父兄,甚至此次陛下的封赏,也合该封给他、
封给鹿家啊!
保住一座城,打退蛮王大军的军功,不说对官途有多少助益,这起码金银赏赐不能少,搞不好,还得封个爵吧!
鹿攸年想到这里,顿时太阳穴跳的更猛烈了。
兴奋的。
自从冒出这个想法,这些天他就天天辗转反侧,一时想着若是真的该会有多美妙,一时又想若不是该有多失落,折腾来折腾去,搞得他夜里睡不好,白日里办公都没精神了。
没办法,算算时间也该到京城了,得赶紧确定这件事了!
想着,鹿攸年便吩咐车夫赶紧赶马。
然而——
“鹿大人?鹿大人可在?”
“鹿大人,您家仆人当街伤人,您家小姐被甘御史堵在大街上,甘御史还说要上本参你!”
鹿攸年:……?!
他是不是昨晚睡得太不好出现幻觉了?
这都说的啥啥啥?
-
从老者说出自己身份,高壮衙差便知道眼前没自己事儿了。
于是他便乐呵呵地看着老者气定神闲接管了全场,把那马车里的人也逼了出来,竟然是个女人,虽然带了幕篱,但也能看出是位未嫁的少女。
不过,十七八岁的姑娘,还姓鹿……
衙差不由自主便晃了下神。
等回过神来,恰好,路人帮叫的大夫也终于匆匆赶来。
寻思着老者那边没自己的事儿了,衙差摸摸脑袋,决定好人做到底。
于是走到受伤的驿丞身边,把人扶起,同时,免不了又瞅了瞅驿丞的伤处,然而这一看,却是立时愣住。
方才驿丞一脸血糊糊看不仔细,这会儿血都干了,额角那块露出来,衙差便看清了——明明就一个小口子,哪里流的那么多血?
难道是头发里还有伤口?
好奇心起,他伸手就想扒拉驿丞头发。
驿馆里头却忽有一道女声脆生生地响起:
“小虎子,快把你爹扶进驿馆,让大夫好好瞧瞧!”
一旁仍时不时抽噎的小虎子闻言,立刻要去搀驿丞,身边几个驿馆的驿卒也急忙上来帮忙,一下便把高壮衙差挤到一边,还有人把刚赶到的大夫也往驿馆拉,一群人闹哄哄地便全进去了。
高壮衙差嘴巴大张,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
“头儿?”手下一个捕快见他这呆愣的样子,不禁凑近叫了一声。
却见他猛地一拍大腿。
“我的姑奶奶呦!”
说着,高壮如牛的男子突然起身一跃,嗖一下就往驿馆里冲。
“头儿!”捕快愕然,忙喊。
却听男子一边冲一边留下一句:“没事儿,我遇到个熟人叙叙旧!待御史大人事了,你们先带犯人回衙门!不必等我!”
话声落下,人便已经完全消失在驿馆门内。
留下的几个捕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没追进去。
而这时,外头已经更热闹起来。
收到报信的鹿攸年终于赶了过来。
驿馆外顿时热闹又起。
不过这跟窜进驿馆的人没关系了。
高壮衙差眼看着驿馆众人把驿丞抬到一个房间,让那大夫诊治,周围围了好几个驿卒以及那小虎子,但除此之外却是再无他人。
他扭着脖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就在脖子都快扭断时,一股大力猛然落在肩头,把他整个身子拍地一晃。
而后,笑嘻嘻的女声倏然响起:
“雷捕头,好久不见呀。”
-、
雷捕头。
没错,眼前这高高壮壮的衙差,正是去年押解鹿野等人一路北上直抵朔方的雷礼雷捕头。
雷捕头这个称呼再一叫起,鹿野都觉得有种恍如隔世感。
虽然只半年多不见,但中间却发生了许多事,尤其北地京城相隔甚远,分别时还以为此生再没相见的机会,这会儿却又猛然相见,鹿野便顿时有些感慨。
鹿野是感慨,雷礼就纯纯是惊吓了。
“我的姑奶奶哟!”
他又喊了一声。
一喊完,他的目光就左瞅右瞅,目光掠过鹿野身后女子时没有停顿,继续寻找什么似的逡巡。
“雷捕头你找啥?”鹿野好奇地问。
雷礼道:“傅公子呢?他跟你一起来了吗?”
说话间,早已经将不大的屋子看清,此时屋内除了他和鹿野,便只有那个高个女子,再无他人。
他顿时了然般点点头:“是了,傅公子还是流放犯身份,不得擅离朔方。”
刚说完,却见鹿野面色古怪。
“嗯?”雷礼疑惑。
鹿野咧开嘴嘿嘿笑,错开一步,让出身后的“高个女子”。
鹿野戳了戳“她”胳膊。
“呶,找你呢。”
“高个女子”淡淡朝雷礼扫过来一眼。
雷礼:……
雷礼如遭雷劈。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他嘴巴大张,手指伸出,指着“高个女子”,眼珠子更是跟粘住似的粘在“高个女子”脸上。
“高个女子”微微一笑。
“再看,眼珠子给你挖了。”
雷礼:……
很好,是他熟悉的傅公子没错了。
他“唰”一下移开视线,掩饰性轻咳了两下,平复下某人女装带来的震撼,随即才想起来自己窜进来是干啥的。
“嗖”一下,目光又看向鹿野。
“鹿姑娘,解释下,咋回事儿?”
他指指外面问道。
“什么咋回事儿?我们刚来京城就被安排在这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鹿野装傻装地理直气壮。
雷礼无语。
要不是熟知某人本性,他恐怕就要真信了。
“我都看到了。”他无情揭穿,“那驿丞额头的伤根本没多严重,况且那血的味道也不大对,不是人血吧?”
起初是没在意,因此没有注意其中细微差别,但发现伤口处的异样后,雷礼便分辨出了,那血的味道微微有丝腥膻的味道,跟人血的味道并不相同。
鹿野嘻嘻笑,朝他竖起大拇指。
“厉害。”
而后又点头,“是羊血,厨房大师父刚宰了一头羊,被我要过来了,唉,可惜了,羊血做菜很好吃的。”
“羊血也可入菜?”傅霜知问。
鹿野重重点头,“当然啊!爆炒羊血、葱烧羊血、羊血豆腐、羊血粉丝汤……还能万能的下火锅,吸溜~”
说着说着,鹿野就把自己给说馋了,嗯,决定了,待会儿就去让厨房师傅再宰一头羊!
傅霜知颔首以示赞同。
虽然
雷礼:……
不是,你们是不是跑题跑地太顺溜了啊!
虽然他也好奇羊血什么味道来着……
呸呸呸,什么羊血啊!
他努力将话题拉回正轨。
“鹿姑娘,咱们再说说刚才的事吧,你跟那马车里的人有仇?那驿丞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御史甘大人,难道也是你安排的?”
问到最后一句,雷礼悚然而惊,看向鹿野的眼神里都不禁带了敬意。
鹿姑娘这才来京城多久啊,竟然连御史中丞这种级别的人物都勾搭上了?牛逼,太牛逼了!
鹿野摆手。
“憋胡说哦,我连马车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纯属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替天行道来着。”
“驿丞是中了迷药,暂时昏迷一会儿,待会儿就醒了。”
“甘大人那纯属意外,嗯……肯定是老天有眼,知道我在做好人好事,就出手帮了我一把。”
这点鹿野还真没胡说,她原本的计划只是败坏败坏下鹿家人的名声,也借助舆论关注让那马车里的人收敛,能把对方逼出来丢个脸更好,谁想到,居然还能钓到一个大鱼,让最终结果远远超出她的预料,实在是意外之喜。
鹿野说得正义凛然,但雷礼表示他不信。
他又不是聋子,刚才甘御史可是说得清清楚楚,那马车里的人姓“lu”。
哪个“lu”?当然是鹿野的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