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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一声“哀家”,终是让殿中众人醒悟过来。

赵绵泽登基之后,尊洪泰帝为太上皇,张皇后为太皇太后。那么,他的继母东方阿木尔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大晏的太后。可这位素有“京师第一美人”之称的东方阿木尔,人人皆知端庄娴静,为益德太子守寡数年,妇德昭然,可不仅北狄来使,即便是大晏的官吏,未见过她本人的也大有人在。

一来益德太子先前卧床数年,原就少于现于人前,这位先太子妃自然也是一样。只传言她与太子举案齐眉,太子病故后,太子妃大病一场,就少出银弥殿了。如今得见真人,自是震惊,直叹这东方家女儿与儿子皆是人中翘楚,美绝一时。

垂涎三尺的北狄使臣把唾沫咽了回去。

美则美矣,实不可碰。

也可惜了,红颜空寡。

今日大宴,赵绵泽例行支会了阿木尔,但与往常的无数次一样,都念及她不会赴宴。不成想,她不仅来了,还是盛妆前来,那咄咄逼人的美艳之势,除了那位似笑非笑的皇后娘娘,其余佳丽直接被碾压成了一片乱红残翠。

夏初七眯眼看着阿木尔。

心里一阵感叹,这是秒杀!

在东方阿木尔面前,谁好意思说自己是美人?

几乎下意识的,她看了一眼整晚不讲话的老熟人东方大都督。而他的目光,正随着众人一道,清冷复杂地看向他的妹妹,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研究着东方青玄的表情,也琢磨着他兄妹俩到底哪个长得略胜一筹,兴致极好,却不知一束冷冷的目光正盯着她。

“太后今日怎么得空过来?”尽管阿木尔与赵绵泽同岁,甚至她还比他小些月份,但辈分所管,且东方家在朝中势大,赵绵泽也不得不尊重她几分,在众臣面前,自是不能少了礼数,起身低低一笑,向何承安使了一个眼神,何承安立马懂事地过去扶住东方阿木尔坐于尊位。

东方阿木尔就像没有看见旁人,一张美绝的面孔凉凉的,语气亦是清冷无比,并不客套,第一句话便直言不讳,接上了她殿前的话题。

“陛下,哀家还未入内,便听见你要为晋王赐婚。可是,以晋王之功名尊贵,晋王妃的人选,岂能这般敷衍了事?”

她与赵樽之间的过往“旧事”,赵绵泽又如何不知?原本她不出来插一脚,倒也罢了,如今她出来了,赵绵泽温雅的面孔上,满是笑意,并无半分被阻挠的不悦,只淡淡道。

“太后不知,晋王与北狄公主,实是有情,朕只是成全而已。”

东方阿木尔目光一凉,“即便是晋王与北狄公主有情,为正祖宗法度,为皇室血脉传承,晋王妃的人选,还是得慎选一个才貌双绝的女子方可匹配。”

她强调了一个“才貌双绝”的词,却一眼都没有看向立在殿中窘迫不已的乌仁潇潇,也不管她听了有何情绪,北狄来使会有何情绪,一句说得极轻,可态度却极为冷傲。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上去委婉,可很容易听出来,她看不上乌仁潇潇这样的北狄女子,认为她没有才情。

若是旁人说这话,肯定被笑掉大牙。

乌仁潇潇能被称为北狄明珠,在北狄那是出了名的美,可阿木尔说来,竟是令人无以反驳。论美貌,论才智,论琴棋书画,论一切女子该有的东西,谁比得了她?她此话一出,乌仁潇潇僵在殿中。进不得,退不得,极是尴尬。

冷寂中,赵绵泽看着阿木尔傲然美艳的脸,微微沉吟。

“那依太后之见?”

东方阿木尔淡淡地扫了赵樽一眼,戴着长长护甲的白皙纤手,慢慢抬起,端过茶水来,喝一口,蹙了蹙眉,把水吐在了太监递来的绢帕上,才悠然自得的道:“诸位北狄来使,勿怪哀家直言。晋王不比普通亲王,晋王选妃是大晏的头等大事,非德才兼备的女子,怎堪入得晋王府?依哀家之见,晋王妃人选,还得由宗人府细细挑选,再由哀家与皇后亲选一些合意之人,论才论貌,做一比拼,才堪选为晋王妃。至于这位乌仁公主……”

她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乌仁潇潇。

那一双美目里,情绪不明,却无一处不是冷漠与高傲。

“若是才貌得宜,得也可入选。”

乌仁潇潇有些意外。看着这位盛气凌人的太后,她虽然不知原因,却能明显的感觉到敌意。那是一种缘于女人天性敏感所体会的东西,不需要言语,只一眼,便能感受。而她所谓的选妃,无非是一些时下女子的琴棋书画,她自小长在草原,如何能与大晏那些从小培养的官家小姐相比?

她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可东方阿木尔却像是没有看见她的难堪,淡淡瞄向夏初七。

“皇后以为呢?哀家的提议可否?”

夏初七笑了,她觉得这事真他妈的可笑。

看来“晋王妃”三个字是镀金了,人人都想做晋王妃,人人都想嫁给赵十九,不仅乌仁潇潇上了心,就连这位已经做了太后的阿木尔也不例外。她会想出这么一招来,自然是有她的盘算。虽她不知阿木尔到底要如何,可她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夏初七也不好拒绝。

她含笑看了赵樽一眼,正巧他也在看她,二人目光对视,他那一双眸子里写满了“信我信我”的可怜样子——当然,这是夏初七自己臆想的。实际上,赵樽的眼睛里什么波澜都没有。不管是东方阿木尔还是乌仁潇潇,似乎对他都没有什么冲击。

夏初七有些感慨。他与她都很清楚,赵绵泽一心要塞女人给他,无非是让她死心而已。

可世上之事,在于一个“信”。

一念之后,她笑吟吟地看向阿木尔,似乎无所谓,“十九皇叔选谁为妃,我做小辈的,哪里插得上话?此事,但凭太后娘娘做主。”

东方阿木尔淡淡看她一眼,手指翘起,轻抚一下腕上的绣花,方才开口道:“若是陛下与哈萨尔殿下都无异议,那就这样定了?”

哈萨尔原本就不想把乌仁潇潇许配给赵樽,自然没有什么异议。而赵绵泽打从看见阿木尔踏入大殿那一瞬,对此事似是饶有兴趣地观望起来,也没有太多的看法,只道由着太后做主。

眼看事成定局,殿中突地传来一声低笑。

“我有意见。”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赵樽。他把着那只一直没有离开手心的酒杯,轻轻的摆弄几下,酒杯在桌面上转了几个圈,光晕刺入人眼,他微微眯眸,慢条斯理地抬起头来,看向阿木尔。

“太后娘娘过虑了,选妃而已,不必这么麻烦。”

东方阿木尔微一凝神,“晋王的意思是?”

赵樽收回视线,看着那只酒杯,慢慢把它扶正了,方才侧过眸子看向一直窘迫之中的乌仁潇潇,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分不清是喜还是不喜。

“本王以为乌仁公主很适合做晋王妃。”

他一反先前的漠不关心,对此事首次表态,殿上的人,纷纷面面相觑,不知这位爷在搞什么鬼。乌仁潇潇也是呆呆地望着他,似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东方阿木尔被赵樽呛回来,面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了原本的清傲样子,微微一笑:“陛下方才说晋王与乌仁公主有情,如今一看,属实如此。但男儿性薄,一时新鲜也是有的。今日有情,明日谁知如何?若为侧妃到也可以。晋王妃却只得一个,晋王不多考虑一下?”

“不必考虑了。”赵樽淡淡开口,“本王不说那许多理由。只一条,足够。在阴山,是她救了本王的性命。若是无她,亦无我。”

乌仁潇潇心底一怔,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眼眶一红,望了过去。可他却没有看她,一双幽冷的黑眸,深不见底,无人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数,令人措手不及。

不仅殿里的其他人,就连夏初七也怔了怔,纷纷扰扰的思绪,乱了她的心神。可哪怕她再不懂事儿,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开口阻挠什么。她淡淡的笑着,看向阿木尔煞白的脸,凝滞一瞬后,又听见赵樽淡然无波的声音。

“还有,陛下选定的婚期,甚好!”

夏初七抿着唇,默默地听着,听殿里有人高声道喜,听有人欢笑调侃,听他们觥筹交错,一直到阿木尔借故离席,高傲的背影在华光之下慢慢消失,她才慢吞吞地收回了眸子。

这一回,事情是真定下了。

可她心里的某处,总觉得缺失了一点什么。

今日她才知,原来在阴山皇陵,是乌仁潇潇救了赵樽。也就是说,在他消失的近四个月时间里,他是与她在一起的。

赵樽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这一点毋需置疑。今日他当众这样说,她相信他即便不爱乌仁潇潇,对她的感激之情也不会少。他不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阿木尔那般的奚落,不愿她下不来台,所以出声维护。

她也知,赵樽是一个大男人,即是他做出这样的许诺,想必也不会轻易食言,他是认真的。而且,在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本就没有一夫一妻这样的常态,之前不过缘于她的死缠烂打,也缘于他喜欢她,这才接受了她那样“不合时俗”的理念而已。他到底不是后世的人,他是一个封建王爷啊……

热闹的宴席不知几时散的,赵樽几时离开的她也不知道。从头到尾,她一直处于游离状态,只觉得笑容把脸都撑得僵硬了。直到众人纷纷散去,赵绵泽揽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在恍惚之中回过神来,猛觉身子一阵激灵。

“你做什么?”

赵绵泽低头看她,笑了,“在这个地方,你以为我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也得回了寝殿,还是皇后你很急?”

两个人这段时日相处,总是冷气森森,他也难得玩笑与戏谑。夏初七微微一怔,没有回答他。他却是像看出她的情绪不好,喟叹一声,不再说话,也顾不得许多人盯着他们,径直将她横抱在怀里,便出了麟德殿。

众人心里默默感慨。

大庭广众之下,皇帝这样做派,真是宠到骨子里了。

一路上被人围观的感觉不太好,可夏初七却没有拒绝,也无法或者说没有力气拒绝他。她脑子里一阵犯迷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也不是不理解,就是心里哧啦啦的,不舒服。

人已行至了殿外,她还在恍惚,只听得赵绵泽突然道,“何承安,今晚朕歇在楚茨殿,一切朝务,明日再报。”

“是。陛下!”

何承安欠身应了,一路躬着身子跟随。

夏初七没有说话,嘴唇太过干涩,就像贴在一处,张不开。恍惚间,她视线转开,一不小心就看见静静伫足在不远处一棵花树下的赵樽。他身姿颀长,高远雍容,俊气的面孔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突然想笑,赵绵泽这句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啊?他这是不让他俩劳燕分飞,誓不罢休了。可她也有些好奇,若是她告诉他,她与赵绵泽没有什么,他会相信么?

他今日亲口允了乌仁的婚事,他又准备如何处理?

他与她的将来,她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

他们到底会走向哪一步田地?

她胡思乱想着,脑子里一团糟乱。她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一团乱麻之中,剪不断,理还乱。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前世今生,即便遭遇再大的痛苦,她思路都很清醒,不曾这样徬徨。

若乌仁与月毓或阿木尔一样,她不会害怕。

可她是一个善良的好姑娘。她不仅对赵樽有恩,对她也有过帮助。而且,于她来说,乌仁救了赵十九的命,让他能死而复生,那比救了她夏初七自己的命更大的恩德。

爱一个人并无过错。

问题在于他们要如何扭转这错位的一切?

在赵绵泽怀里,她有一种奄奄一息的感觉。

像溺入水里,还不能喊,不能叫。

因为她知,他是为了她。也只能当成是为了她。

后来在端午那一天,当她再一次见到阿木尔时,阿木尔笑着对她说,原本那天她到麟德殿来,是受了她哥哥之托,要用这个法子把她送入晋王府,让她与赵樽双宿双飞的。末了,阿木尔问她信吗?夏初七说,不信。若是有这样的机会,阿木尔一定会把自己先送入晋王府。

她爱赵樽,与她还要发疯。

说来,阿木尔好像比她还要可怜几分。至少,她与赵十九有过那样多的纠缠,她肚子里还怀着赵樽的孩子,甚至她可以很自信的说,赵樽真正喜欢的人是她。而阿木尔一无所有,她在坚持什么呢?

同样也是那日端午,她劝过阿木尔:放手吧,寻自己的幸福。

然而,阿木尔这个人,与赵绵泽这个人不仅同一年出生,后来的事实证明,连性子也极像,都走到这般田地了,她竟然还笑着说:死都不会放手。

~

新帝抱着她离开的一幕,引了无数人咋舌。

吊在他们的身后,郑二宝早就看见了赵樽默然而冷凝的出色。凭着他打小侍候他的经验,他知道,他家主子爷看上去云淡风轻,与旁人没有什么两样,其实他的情绪已是压抑到了极点。因为往常他这样的时候,惹恼了他,是要挨踢屁股的。

怕被踢屁股,但他还是上去了。

“爷,您向陛下要了奴才罢?奴才想跟着您……”

“滚开!”赵樽冷冷看着他。

他这样的状态,郑二宝一点也不意外。他甚至想故意让他撒撒火,心里能够好受一点。厚着脸色,他腻着一张白馒头脸,点了点头,放下手上的拂尘,二话不说,真的就在地上滚了起来。

赵樽皱着眉头,“停下,你在做甚?”

郑二宝“嘿嘿”笑着,爬起来拍拍屁股。

“爷,您还有何吩咐?”

赵樽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爷让你滚开,没让你在地上滚。”

轻轻“哦”一声,郑二宝尖细着嗓子笑。这一脚踢的不重,他心里很喜欢,看来主子爷还是怜惜他的呢,没下重脚。

“爷,您是同意了?”

赵樽瞥着他,冷下了声音。

“皇后走远了,还不跟上?”

郑二宝瘪瘪嘴,刚刚升起的希望,又落了下去。看来他家爷还是不想要他回去啊?眼珠子委屈的转了转,他脑子里突地灵光一闪。爷让他跟上去的意思,不就是要让他保护他家王妃么?有他在,皇帝就不可能有机可乘。

嗯,就是这样。

自顾自的想通了个人关键,郑二宝变脸比变天还快,前一瞬还愁苦的脸,后一瞬就阳光灿烂了。他躬身捡起拂尘来,搭在臂弯里,讨好的凑过去,压着嗓子。

“爷,回头可有赏?”

赵樽沉下脸来,“再哆嗦,赏你五十个板子。”

屁股猛地夹紧,郑二宝说了一句“是”,屁颠屁颠地跑了。

~

“看着心爱的女人被人抱走,感受可好?”

一声戏谑的笑意从背后传来,柔媚如春,却字字刺骨。

赵樽没有回头,淡淡扫一眼远去的身影。

“东方大人别来无恙?”

轻轻“咦”一声,东方青玄眯着凤眸,走到他的身侧,“青玄以为晋王应当是想不起我来才对?不曾想,青玄给殿下的印象竟是这般深刻。以致忘了所有,也忘不掉我?”

赵樽侧身盯住他,唇角一扬,“东方大人美艳惊人,本王自是忘了所有,也忘不掉你,这有何奇怪?”

“……”东方青玄嘴唇一抽,“殿下还是这般淫猥?”

“不敢当!”赵樽负手而立,颀长的身姿俊若清桂,淡淡地瞄他一眼,“本王记得东方大人向来不赞人?看来实是惦记本王久已,见之则情不自禁?”

东方青玄眉梢一扬,“阿楚说,人的虚伪,在于自欺。”

“阿七从不欺我。”赵樽反击。

这一句驳斥,极为有力,也把赵十九向来毒舌的功力发挥到了极点。思之喻意颇深,东方青玄花枝一般俊美的容色,亦是微微一哂,“殿下说得对,她从不欺你。所以,她一定告诉过你,青玄长得比殿下好看,是不是?”

赵樽笑了,很难得的一笑。

“是,她还说,你很配我。一刚一柔,正好一对。”

说罢,见东方青玄似是被噎住,赵樽难得柔情地搭上他的肩膀,温和一笑,“东方大人不如与本王一道回晋王府,围炉夜话如何?”

“天热了,不适合围炉夜话。”东方青玄叹息一声,浅笑的面上,带了一点靥靥的病态。赵樽冷睨一下,视线落在他垂着的大袖上,眼波流光处,添了一抹复杂的晦涩。

“手疾尚未大好?”

东方青玄凤眸一暗,挑高了眉,“殿下是在关心我?”

“是。”赵樽语气复杂,“我不想我的女人欠你。”

“你是不想她惦记我吧?”东方青玄轻轻一笑,那淡琥珀波光的眸子里,有一瞬的迷离,转眼又逝,“你即便再不喜欢,也不得不承认,我在她的心里,是不同的。”

赵樽并不否认,淡淡看他,眸子锐了几分。

“比起赵绵泽来,殿下其实更介意我?”压低了声音,东方青玄极是不客气的轻笑道,“在大殿上时,她不过多看我几眼,你那个样子,活像一个妒夫。你就不怕被赵绵泽看出来你装的?”

赵樽冷冷挑眉,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题。

“你以为赵绵泽会信?”

轻呵一声,东方青玄这般狡猾的人,到底还是中了赵樽的计,没再继续楚七心里到底有没有他的问题,缓缓拂开火红的大袖,一双柔媚的眼睛浅眯着,仿若嵌了一汪凉凉的清泉,比起他那个妹妹来,多添一丝男子的阳刚,那美艳又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阿木尔今日伤心了,她是一心为你……”

“不必了。”赵樽截住他的话头,冷冷看他,语气并无波澜,“我赵樽要的东西,自会去抢。我不要的东西,塞给我也无用。”

东方青玄眸色一暗。

赵樽定定看他,补充一句,“不管是江山,还是女人。”末了,见他不语,又恶劣地补充,“当然,男人也一样。”

东方青玄低低一笑,不知是怒的,还是气的。

“可你也伤她的心了。”

这个“她”,说得是谁,两个男人都心知肚明。

赵樽锐眸微微一眯,终是没有搭话。

说到这样多的话,这个“她”才是杀手锏。

东方青玄知他,懂他,所以,他方能伤他。

眼皮儿一抬,他看他一眼,一声不发,大步离开。

东方青玄留在原地,看着他孤寂的背影,久久不语。

世上的残忍太多,又何止于被人横刀夺爱?

明知无望,却不得不沉沦,更是一种卑微……

~

晋王府。

琼花玉树一应如昨,可人却未成双。

承德院里,赵樽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手撑着额头,缓缓揉着,静静坐了许久。院子里侍候的下人,都被打发了出去,无人可见他如今的情绪。

良久之后,他的视线终是落在案几下的抽屉上。

那个抽屉,他平素喜欢放一些不太紧要的私人物品,阿七从前在时,他在房里处理正事,她会调皮地坐在他的腿上,偶尔会在抽屉里胡乱翻找,说找找看他有多少银票地契房契,估算一下他的身家。找不到她就会他上下其手,那两只爪子总不太规矩,没被发现,就偷偷挠他,偷了腥的小野猫似的。被发现了,就索性直接捏他,掐他,根本就是不懂礼知节为何物。

他时常头大不已,斥她不知羞。

可她似是发现了他那点不自在和窘迫。

她得意了,他越不自在,她就更自在。

每次哧哧几声敷衍过去,她下回还依然如此,怎么教都不听,说一些浑话,比寻常男子更敢出口,那一些举动更不是寻常妇人所为。即便懒洋洋地赖在他身上看书时,她那只爪子也不安生,非要撩拨得他心猿意马,实在受不住现了原形,把抱到桌上狠狠欺负一回,她才一边喘一边哈哈大笑,骂一句“德行”或“禽兽”……

思绪到此,他突地皱了皱眉头,抽屉上头有一把锁,可钥匙原本是插在锁上的。可如今,抽屉锁住了,钥匙不见了,只有一把锁,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他抬手,想要用力扯开锁。

可想了想,他眉心敛住,又松开了手。

在承德院里,除了她没有人敢动他的东西。

既然是她锁上的,就让她锁上吧。

抿紧了唇,他慢慢抬起左手,将腕上的“锁爱”解了下来,爱怜地抚着它,冷硬了许久的脸色终于软了下来,他盯着锁爱,就像盯着那个人的脸。

“阿七,你不会怪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他的也很柔,柔得就像他轻轻摩挲的“锁爱”,不是一只护腕,而是一个女人,他怜若至宝的女人。

“你等着我,我说过的话,不会忘。我一定要用天下最贵的聘礼来迎娶你……他给得起的,我给得起。他给不起的,我也给得起。”

东方青玄那人问题他先前没有回答,也无人知晓一个男人看见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抱走,只能一动也不能动,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赵樽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来痛苦,他只是轻轻地抽出“锁爱”上的一把薄薄刀片,然后,在自己的胳膊上,轻轻地划了一刀。

刀子入肉的疼痛,很是尖锐。

可疼痛这种东西有一个好处——这一处痛了,另外一处就不痛了。

“殿下,菁华长公主和定安侯来了。”

外面响起丙一的声音,若不是重要的事情,丙一这会儿不会入承德院来。赵樽收起锁爱,面无表情地系在腕上,让丙一领了他们进来。

没一会,门开了,入内的人正是陈大牛和赵如娜。两个人一齐走到书房的门口,陈大牛停下脚步,看向了赵如娜。

“你在外头坐一会,吃一会茶。”

赵如娜微微一笑,道了一声“好。”朝赵樽施礼。

“十九皇叔安好?”

赵樽朝她点点头,算是回应。

赵如娜也不介意,她一直知晓自己的身份敏感又特殊,侯爷带她过来晋王府的目的,无非也就是做个掩护。或者说因为她长公主的身份,在京师里行事极为便利。

“有事儿叫俺?”

陈大牛补充了一句,顺了顺她的头发。

看着他眸子里露露出来的歉意,夏初七了然地欠身施礼,并无恼意,也没有责怪的意思。男人有自己的世界,他们有他们的金戈铁马,浴血沙场。她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只要一心做好他的贤内助,旁的事情,她管不了,也掺和不了。唯一的庆幸……在侯府里,他处处护着她,如今在他需要她护着他的时候,她能有一个这样的身份。

她冲他一笑,“外面等你。”

~

书房里,灯火通明。

跳跃的火焰映着赵樽冷肃无波的脸,让陈大牛瞅了好几眼,仍是纳闷地以为自己想多了。今日麟德殿的一幕,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都说再刚硬的爷们儿,心里也会有柔弱的时候,可这位爷,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人,跟他这些年,就未见他软过。

“看够了?”赵樽突然问。

“嗯?”一个问句的“嗯”完。陈大牛奇怪地点点头,又一个肯定的“嗯。”

“好看吗?”赵樽又来一句。

“啥?啥好不好看?”陈大牛的脑子绕不过来了。

“是本王好看,还是东方青玄好看,或是赵绵泽好看?”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弄得陈大牛瞪圆一双眼睛,想想不禁失笑,“殿下您这话问得,俺都不晓得咋回答了。俺又不是妇人……管你脸好不好看?”

赵樽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坐啊,愣着做甚?”

“嗳,好!”

陈大牛在赵樽的面前,永远一副端正的姿态,正如多年前那一个在军中初见晋王殿下时那个小小的校尉一样,并无半分不同。更没有因为如今赵樽的失势,或说他自己的身份而有所改变。

这一点,不是常人能做得出来的。

赵樽看着他憨直的脸,“大牛,你可想好了?”

陈大牛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点点头,“想好了,俺这辈子都跟定你了。没啥,成王败寇而已。小时候家里吃不饱饭,俺还想过落草为寇呢。嘿嘿,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赵樽久久无语。

赵绵泽就赵如娜一个同母胞妹,就凭这一份血脉亲缘,陈大牛根本不必要冒这样的险,便可得富贵荣华和常人不可及的地位。只要他愿意向赵绵泽表态,赵绵泽如何会舍得他这样的武将?即便赵绵泽不给他掌权,但荣禄亦是不会少。

跟着他,其实仅仅只为一个“义”字。

即便赵樽将来为帝,他能给他的,也不会超过赵绵泽多少。赵樽能给的,赵绵泽一样能给。而且,他跟着赵绵泽还是名正言顺,跟着赵樽,成不成功尚且不论,还得落下一个“造反”的恶名。

可有些话,问得多了,便是亵渎情分。

赵樽没有再问,只淡淡说,“大牛,若有来日,我定不亏你。”

“殿下这般说,便是折辱了俺。”陈大牛狠狠一抱拳,目光里满是坚定,“俺不懂得那样多的道理,俺也没啥忠国爱国的念头,俺就只晓得,谁对俺好,俺就一心一意的报答他。其他的副儿,都他娘的狗屁。大老爷们儿活在世上,顶天立地,不说那些虚的,俺这条命,是你的了!”

世上最重的信任,莫过于“这条命,是你的了。”

赵樽点了点头,目光一凝,突地想起什么。

“元祐呢?”

陈大牛闷了一下,“不知,散宴的时候,就未见他了,原以为他也会过来……今日他倒是好生稀奇,在大宴上三番两次的阻挠你的婚事。”自言自语了一通,见赵樽没有说话,陈大牛想了想又道,“我今日急着过来,是有事禀报。”

“嗯,安排得如何了?”

“您交代的事,都在办了。就是辽东那边的军务,都由兵部直接接管了,皇帝防着俺啊,他不想让我插手辽宁的事务。俺准备派一亲信之人,北上……”

“不必。”赵樽目光冷下,“你的身边,眼线不会少,切莫轻举妄动。”说到此,他抬了抬眼皮,语气沉沉,“战场上冲锋陷阵,你是一把好手,可论权谋诡计。你不是赵绵泽的对手,不要与他来阴的。”

“那……俺当如何?”

赵樽想了想,“你什么都不必做,静待。”见陈大牛似是不理解,他低低道,“该吃吃,该乐乐,该睡媳妇儿睡媳妇儿,不可让人瞧出异样来,更不可轻信任何人。往后,少往我这里来。”

陈大牛了解地点点头,“那得等到何时,俺都不耐烦了!”

赵樽沉了声音,“大婚之事,甚好。”

大婚之日,也是赵绵泽以为的尘埃落定之日。那一日,是他的大婚,也会是赵绵泽的大婚。

只是在此之前,他还得想法子让阿七回到魏国公府才是,若不是,他不敢保证自已会不会先疯掉……

正是这时,外面又传来丙一的声音,“殿下……”

他喊了一声,没有继续说。作为赵樽“十天干”丙字卫的领头,他行事一向小心谨慎。如今,不论是陈大牛,还是元祐,或是他往常的旧部,那些人都在明处,都有妻儿父母,保不齐就在旁人的监视之下。所以,赵樽身边唯一能够瞒得住世人的亲卫,只剩下他的“十天干”了。

赵樽唤他进来,看了陈大牛一眼。

“说罢,自己人,无须避讳!”

丙一身着普通的侍卫装扮,微微垂首。

“赵楷传来消息,皇帝未离开楚茨殿。”

从夜宴回来,如今已是三更时分。

赵绵泽没有出来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丙一与陈大牛交换了一个眼神儿,两人都没有说话。赵樽像是强自镇定着,一双黑眸里氤氲不清,像有一抹肃杀的光芒暗藏其间,又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殿下……”

看了陈大牛一眼,赵樽慢慢起身……

“入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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