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国际机场。
李辙百无聊赖地捏着登机牌搧风,cZ3901,这个航班号的颜色不错:c是白色的,Z是浅黄色,3是蓝色,9是绿色,0是白色,1是红色。看起来还不坏,至少不像有些排列组合的颜色那样令他讨厌。
李辙是一名联觉者,在他脑海里,汉字、英文字母、阿拉伯数字都是有不同颜色的,每当他看到或听到一个名字、数字、单词或是三者的组合,他都会在心中自然地将他们填成相应的颜色。比如他的名字,“李”是紫红色的,“辙”是浅灰色的,他不喜欢这个名字,而且这颜色组合也不好看。同时,对他来说有些文字还具有味道,“王”是甜的,“李”是酸的,想到这些字时他舌头都会产生微妙的感觉。还有一些他自己都说不清的联觉,比如听到某些特定的声音让他体会到不同的心情,闻到某种味道让他想到不同的画面,而这些往往都是不愉快的,比如白水煮肉的味道让他想到凶杀,然后便产生没来由的恶心感。
联觉不是特异功能,也不算少见,大约1000人里就有一名联觉者。李辙的联觉能力在这类人中是最常见、最普通的,既不会给他的生活造成麻烦,也不会给他带来便利。
就比如现在,他失业了。
李辙当学生的时候成绩平平,按部就班地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顺顺当当地毕了业,幸运地在毕业后便进入京城一家外企工作。像每个新人一样,他工作努力到拼命的程度,工作期间没犯过多少错误,还有点小成绩,相应的,他的收入也不错。然而,这样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年,他的部门经理换了人,新来的经理一入职就找茬将老员工一个个赶走,李辙没什么毛病可挑,于是经理用了另一种手段,从那时开始他不分配给李辙任何工作,部门所有同事都不跟李辙说话,李辙每天像个多余的人一样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深深感到被整个部门排斥。后来李辙不得不辞了职,老板只是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表示惋惜的客套话便将他打发了,几个月以来都不跟他说话的新同事在送他走时问寒问暖,真诚得他都差点儿信了。于是就这样,李辙在26岁这一年失业了,遭受了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打击。
离职的那天,李辙跑去打了一下午沙袋,教练都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拼命,问他是不是失恋了。李辙回答说以后交不起会员费不能来了,今天多打一会儿就当最后的晚餐。教练同情他,当天多指导了他一会儿,让他心里又热乎又辛酸,感觉自己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在生活面前抬不起头来。
后来李辙消沉了几天,也不敢告诉家里,直到有一天跟他几个大学室友喝酒才诉起苦来。当时一个最有钱最招人恨的室友陈启光忽然说:“哥们儿,这不是啥大事儿!你呀,应该来趟那个什么说走就走的旅行。你不是英语好吗?出趟国,多见识见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一个破工作算啥?更好的机会等着你呢!”
“说得轻松,我现在没工作,一分钱都不敢乱花,还敢说走就走?”李辙郁闷地喝一大口酒。
“那就国内游一游,散散心嘛!”陈启光说,“就去丽江吧,我在那有套房,借你住,住多长时间都行,反正平时也都空着,给你省住宿费。”
“好呀,那你给我钥匙,我今晚就订机票!”李辙酒劲上来也不管了,赶着往上说。
“没问题!明天钥匙给你送过去!”陈启光操起酒瓶给自己斟满,“来!咱哥俩干一个!”
李辙跟他碰了一下杯,一仰头全干了。
第二天,李辙睡到日上三杆还没起床,工作的时候他忙得几乎睡不了好觉,现在闲下来就像要把以前的觉都补全似的,天天赖床。
门铃声把李辙吵醒,李辙不情愿地爬起来,揉着眼睛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陈启光,一脸帅气的傻笑:“还没起?这都十点半了!”
“干嘛?”李辙没好气地把陈启光让进屋。
陈启光毫不客气地坐在李辙的旧沙发上,掏出一串钥匙:“这不给你送钥匙来吗?你机票订了没?”
“啊?”李辙愣了,他都忘了昨天的约定了,没想到陈启光是来真的。
“你……你真让我去住啊?”李辙根本没有旅行的打算,也没那个心情,但现在陈启光这么热情他反而推不掉了。
“我啥时候说话不算话了?拿着!”陈启光把钥匙塞进李辙手里,“那边环境好,去好好玩几天,把烦心事都忘了!”
“可是我想省点钱……”李辙嗫嚅道。
“哎呀别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就是闷死在家里也没用,还不如玩一趟回来再想工作的事,听话,去吧!”陈启光像劝小孩似的。
“去你的!”李辙怼他一拳。
“行行行,钥匙可给你了啊,去不去你自己定,我先走了啊。”陈启光站起来就走。
李辙一个人在家对着钥匙瞪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浪费点差旅费——要是陈启光能把这个给“报销”掉就好了。
提醒乘客登机的声音机械地响起,李辙收回思绪,拎起背包向登机口走去,排在队伍中间偏后的位置,慢慢向登机的通道移动。旅行要正式开始了,他还是没有作好心理准备,不知道自己想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得到什么。他只清楚地记得一件事:一定要尽可能少花钱,要是没什么有趣的就在陈启光的房子里宅几天好了。
从省会辗转到LJ市已经是下午了,李辙按陈启光给的地址找到一个看起来挺高档的小区,陈启光那种有钱人都会享受生活,即使是不常住的房子也不会多差。那间公寓楼层很高,电梯需要用钥匙上的门禁刷一下才能选相应楼层的按钮,李辙笨手笨脚地操作,刷了好几次才成功。
终于打开公寓的大门,李辙没能松口气:眼前是一套漂亮的170平米公寓,装修简单而不简陋,还算有品味——但是所有家具上都蒙着大白布,像裹尸布一样吓人!屋里阳光很好,在温暖的光柱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一股灰尘味。
没法子,只能先大扫除,李辙一边骂着“有钱人真矫情”一边把所有蒙布都扯下来扔地上,泄恨似地踩上两脚。难怪陈启光那么热情,这是让他当钟点工来了!
李辙想打开窗户放味,视线转到客厅的落地窗时却呆住了:映在宽大的落地窗里的是远处的玉龙雪山,巍峨的山峰云雾缭绕,像一幅画被框进画框里。李辙蓦然想起“窗含西岭千秋雪”这句诗,这是唯数不多他没忘记的古诗之一。
明天就去玉龙雪山吧,李辙这么想。
晚上去外面随便吃点当地特色吃食,这里消费比京城低,一顿晚饭花不了多少钱,李辙觉得他开始喜欢这次旅行了。
虽然陈启光没特意嘱咐过什么,但李辙还是没有使用公寓的主卧,选了一间最小的卧室休息——陈启光那小子也许不会有意见,但他未来的老婆不会愿意有个陌生男人睡在属于她的房间里,要是洁癖重的话没准会把床都拆了。
这天夜里,李辙做了长长的噩梦,梦中他被各种看不清面目的鬼怪包围,那些东西拥挤在他身边,争抢着靠近他,像饥饿的狼群争夺猎物。他想推开他们,却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清晰地感觉周身阴冷的气息。这个梦如此真实,以至于第二天早晨他忍不住检查床边,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
玉龙雪山是一座从未被人类征服的高山,它的石灰岩地质极易发生山崩,因而使其成为全世界最危险的一座雪山。多年来有很多攀登者在玉龙雪山遇难,雪山那洁白的峰顶至今未被人类染指。
但是游客多得令人暴躁,李辙意识到他选了个最不恰当的时机出游,现在正值暑假,大中小学生全像被放出圈的羊一样四处撒欢,玉龙雪山脚下游人如蚁,排个索道都要好长时间。李辙恨不得转身离开,但他前后都被堵得严严实实,不能前进也不能回头了,只能跟着队伍缓缓移动,贼船没那么好下。
好不容易坐上缆车,李辙旁边坐着的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姑娘,看样子和他一样是独自旅行的,这个时节,年轻人大都呼朋唤友三五成群出游,单独旅行看似很酷,但其实里面有不少是跟李辙一样落魄的人。
玉龙雪山确实美,虽然这名字的颜色有点怪,“玉”是红色的,“龙”也是红色的,后面两字又都是浅色,组合在一起头重脚轻。但是眼前云杉森林的美景让李辙很快忘了文字的颜色这个问题,他一边爬山一边和其他游客一样挤来挤去抢一个拍照的好角度。
站在云杉坪上仰望,玉龙雪山峰顶显得犹为壮观,只是这个季节山顶完全隐在云雾间,据说除非有伟大的人物光临云幕才会揭开一两分钟。
远望山峰,李辙心中不知怎的涌上一股莫名的情绪,激动中又有某种神圣,他猜测这是所有第一次瞻仰玉龙雪山的人都会有的心情,他不自觉地轻声说:“开吧。”
话音刚落,惊人的一幕出现了:笼罩着山峰的重重云雾竟缓缓散开,如同揭去厚重的面纱,玉龙雪山那雄伟的峰顶展现在人们面前,峰顶皑皑白雪映着阳光,神秘而圣洁。
李辙呆住了,忽略了周围的欢呼声。他没来由地一阵不安,这种感觉令他想起昨晚的噩梦,他隐约觉得雪山的显露与他有关,却又说不出其中的联系。
与李辙同坐索道上来的年轻姑娘正举着手机对雪山录像,李辙不经意间瞟到她的背影,只见孤独的女孩在雪山的背景下显得十分娇小,或者说渺小,她的双肩包只背了一条包带,斜挂在背上。那斜着的背包令李辙脑中闪过斜飞的宽大衣袂,然后眼前这一幕奇怪地与某个神圣的画面重合了。雪山神只,祭拜神只的人……待李辙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用手机对着女孩的背影和雪山拍了照片。
“喂,帅哥,帮我们拍个照呗!”一个甜美的声音。
“啊?”李辙刚回过神来,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长得像动漫美少女一样,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
“哦,好的好的。”李辙赶紧接过漂亮女孩手里的手机。
漂亮女孩和她的朋友摆了很多可爱的pose,李辙不厌其烦地帮她们拍照,他从镜头里关注着背景里的雪山,这已经有五分钟了,雪山还露在外面,比传说的“一两分钟”长了很多。
帮美女们拍完照,李辙最后看了一眼雪山峰顶,心里一团乱麻地下山去了。他没有看见,在他转身背对雪峰的一刻,云雾再次笼罩了山顶。
漂亮女孩跟她的朋友炫耀:“我就说他和那女的不是一对儿,那女的长得一点也不好看!”
“哎呀你看上他了吗?怎么不加微信?”她朋友调侃道。
“啊,忘了,我去找他……哎?人呢?这么快就跑了!”漂亮女孩失望地说。
下山的过程中,李辙感觉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慢慢退去了,他想,肯定是自己想得太多,那些奇怪的现象不可能与他有关——所谓的奇怪本身也是他臆想出来的,也许在别人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奇怪的。
下午,李辙去游玩了一个较冷门的景点——东巴万神园,他在玉龙雪山脚下偶然听别的游客提起这个地方,忽然就很想去。这座园内容很简单,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台阶,两侧的山坡上有大量木雕图腾,还有一个黑色的蛋和一个白色的蛋。李辙刚好碰上一个旅行团,导游在为游客们讲解史诗《黑白战争》,李辙听不太懂,他的语文成绩一向不好。
神奇的是台阶旁边那幅长长的画卷,拾级而上,画的内容在不断变化,李辙一边看画一边听导游的声音:“这就是着名的《神路图》,代表着死者的灵魂回到祖先的土地上经过的路:亡灵首先要经过九座由鬼怪把守的黑山,黑山是由一切邪恶的东西凝聚而成……接下来是地狱……随后灵魂回到人间……”李辙心不在焉,听得断断续续的,图画上那些狰狞的鬼怪令他不舒服,他又想起来昨晚的梦。
走到画中间的部分,李辙停了一下,却突然被人撞到后背。
“哎哟!”后面那人惊叫一声,手机飞出去掉到了画卷上。
李辙回头一看,撞上他的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戴着眼镜,像个知识分子的模样。
“啊,我的手机!”那男人蹲下去捡手机,但是怎么也够不到。
李辙想也没想,翻过隔离的绳子跳到画布上,捡起男人的手机。可当他邀功般地看向戴眼镜的男人时,却看到对方苍白的面孔都气红了:“你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能踩在神路图上呢?”
李辙低头一看,他正踩在一个大白胖子脸上,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神话人物。
“这位游客,请不要破坏公物!”旁边的工作人员也来指责李辙。
李辙爬上来,把手机塞回戴眼镜的男人手中,不快地说:“拿好了,下次走路看人!”说罢,他转身离开东巴万神园,已经没有任何游玩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