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的茶很香。”他不见外的说道。
不经邀请他就自作主张做下了,却没有半点难为情的意思,言语行动如行云流水一般,语气更是自然而然,好像他和任平生是很熟悉的朋友了,熟不拘礼。
任平生稳稳当当的坐着,丝毫不以为异,“茶普通,倒是这茶花有几分难得。”
宦者眼中兴味更浓,“难得在哪里?可否借来一观?”
任平生从衣襟上取了茶花递给他。
宦者随意看了看,“确实精巧。”随即将之拢入袖中。
座位不经人邀请他就坐下了,东西不经人同意他就据为己有了,还真是不客气。
任平生却并没有流露出不满之意,抬头望着外面,悠闲的道:“今天天气很好,风清日朗。”
宦者邪邪一笑,“今天风清,明后天恐怕便要刮大风了,嘿嘿嘿……”
这家店铺货品挺齐全,薄如蝉翼的霞影纱、流彩纱飘似云烟,灿如朝霞,富丽堂皇的宫锦、花锦质地柔软坚固,图案精美绝伦,明光缎光亮细腻,绚丽悦目,看的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任江城耳目聪敏,和范瑶一起看着各色衣料,也没忽视独自坐着喝茶的任平生,和那名不请而入、过了片刻之后施施然走出来的宦者。
宦者昂着头,背着手,趾高气扬的问道:“有什么新鲜的丝绸没有?”店伙计一看这位便是个不好惹的,和气生财,忙陪笑脸,“好教内官得知,小店有新从吴郡过来的月影纱,轻似云,净如月,贵人穿着之后如被笼在轻烟薄雾中一样,美如天仙。”说着话,赶忙从里边取出一匹轻纱,“这便是月影纱了。”任江城和范瑶不约而同好奇的看过去,见这匹纱果然和方才所看的不同,如冰似雪的感觉,却又有轻盈俏丽之感,这样的轻纱若做成了衣衫,便是容貌平常的女子也会为之增色不少吧?若本来便是绝色佳人,自然更美了。
那宦者看了也很满意,“有多少要多少。”店伙计吓了一跳,“这是吴郡最出名的织工精工细作的,半年的功夫才织出这一匹,再想多要可就真没有了。”宦者拧起眉头,“一匹够干什么的?”店伙计陪了许多笑脸,说了许多好话,最后把掌柜的也给叫出来了,宦者方勉强道:“听你说的也可怜,那便要这一匹吧。”掌柜的大喜,命人将月影纱仔细包好,“小人亲自给您送过去。”宦者也不推辞,道:“也好。”大摇大摆的走了。
掌柜的忙不迭的给送了出去。
任江城看的很是稀奇。
任平生从隔壁慢悠悠的踱过来,“两位女郎可挑选好了?莫给阿父省钱,想要什么尽管买。”范瑶很高兴,“真的么?那我可不客气,真的要挑了。”任江城笑道:“表姐,你连我的也一起给挑了好不好?你眼光好啊。”范瑶开心极了,连连点头,“好,表姐替你挑。”
范瑶专心挑选衣料,任江城小声问:“阿父,方才那名内官要月影纱,给钱不?”任平生不由的一笑,“阿父倒不知道这个,不过,想来是应该会给的。”任江城恍然,“不会白拿啊?那便好,那便好,店铺不会吃亏,掌柜的也放心了……”任平生好笑的看着她,“阿令拉拉扯扯说了这么多,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任江城不好意思,小脸微红,“阿父,您跟他说了什么话吧?”任平生笑了笑,简短道:“不管萧庆正如何,陵江王府的事始终是我的事。他失了丝绸,交不了差,替他在宫中打点打点。”
任江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也对,任平生是陵江王的人,陵江王差来押运贡品的萧庆正出了岔子,任平生恼归恼怒归怒,还是要替他把这件事平息下来的。毕竟萧庆正在京城丢的不光是他自己的人,也是陵江王的人。
任江城柔顺的点点头,“阿父说的是。”
“阿令乖。”任平生微笑。
范瑶在银红锦缎和玫红锦缎之间犹豫不绝,冲任江城招手,“表妹,哪个颜色更好看?”任江城替她看了看,热心的建议,“表姐,你第一眼看的是哪个?是银红?那挑玫红吧。第一眼看过的是这个,第二眼又瞧上别的了,应该是第一眼瞧的那个不够合心意。”范瑶觉得她说的蛮有道理,“那便听你的吧。”挑了玫红的。
任平生手指无意识的在柜台上敲了两下,眸光清亮。今天风清日朗,明后天恐怕便要刮大风了……风口浪尖,陵江王府什么事也不能出,一定要太太平平过了这几个月……
两辆饰有朱红色帷幕的牛车在店铺前停下了。
牛车车身是贵重的楠木,朱红色帷幕华美又大气,应该是哪家贵人所乘坐的。
从车先下来几名侍婢,之后恭敬的、小心翼翼的从车上扶下三位戴着帷貌的女郎,一着浅蓝,一着鹅黄,一着淡紫。三位女郎身姿挺很苗条,看身形应该是美人。
任平生避嫌,跟任江城和范瑶说了一声,到隔壁慢悠悠的坐着喝茶。
这三位女郎带着侍儿进来之后,见店里没什么杂人,都把帷貌去掉了,命侍儿拿着。
范瑶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又惊又喜,“瘐小娘子,幸会幸会。”任江城随着她的声音转过头,见新进来了三位女郎,那身穿淡紫衫子的正是瘐清,另外两人却是没见过,认不得。任江城知道瘐清一向不热络,含笑冲她点点头,却没说话。
虽然任家和瘐家门第差的远,不过任江城自有她的骄傲。瘐清冷淡,她便绝不会上赶着,但是见了面假装没看见也挺没风度的,所以笑着点点头,算做打招呼。
身着浅蓝衣衫的女郎面容秀丽中又透着冷淡,鹅黄衫子的那位却是脸孔圆圆,脸上挂着笑,配着她衣衫的颜色,愈发显得温柔。瘐清见任江城冲她点头,心里一阵不快,“到底是小地方来的,这般不懂事。任家女郎见到瘐家的小娘子,难道不应该诚惶诚恐的过来寒暄问好么?竟然只是点点头。”她又不爱理会任江城,又不好装作没看见,板了板脸,挤出丝生硬的笑容,也冲任江城点点头。
另两位女郎和范瑶问了好。
同样是问好,浅蓝衣衫的那位神情冷淡,鹅黄衫子那位却柔和多了。
范瑶很高兴的为任江城引见,“表妹,这位是瘐家五娘子,这位是瘐家六娘子。”又告诉瘐家五娘瘐湉、六娘瘐润,“这位是我姑母家的表妹,任家八娘子。”瘐五娘纡尊降贵的看了任江城一眼,勉强点了点头,瘐六娘随和多了,柔声道:“能结识八娘子,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任江城微笑,“六娘子言辞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范瑶好奇看着瘐清,“这位小娘子,却是没有见过的……”
瘐五娘不爱应酬范瑶,已开始看衣料了,瘐六娘好脾气的道:“这是我四阿姐,她一直跟我伯父伯母在宣州的,才回京不久。”范瑶忙喜悦的道:“宣州么?我表妹也是从宣州来的啊。”高兴的拉拉任江城,“表妹,你在宣州和瘐四娘子见过面么?”
任江城笑而不语,瘐清见她神色泰然,心中不忿,不悦的瞪了她一眼,脱口说道:“岂止见过面。八娘从宣州到京城,搭的根本就是伯母的船啊。”
“真的么?”瘐六娘惊讶的扬眉。
就连正在看衣料的瘐五娘也转过了头。
“她,搭伯母的船?”瘐五娘和瘐六娘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乐康公主的脾气性情她们是知道了,很高傲,不近人情,能搭上她的船,可见这位任八娘很不简单啊。
范瑶困惑的眨了眨眼睛。她心里很纳闷,表妹不是和姑父一起来的么?为什么瘐四娘说表妹搭了她家的船?
任江城慢吞吞的纠正瘐清,“四娘子说我从宣州到京城是搭乐康公主的船,这话不对。”
“我说的哪里不对了?”瘐清涨红了脸,“难道你没有搭我伯母的船么?”
她觉得任江城不光不懂事、没眼色,还成谎话精了,又是鄙夷,又觉生气。
瘐五娘是很冷淡少言的,这时却皱起眉头,“八娘子请慎言,我家阿姐不会随意讲话。”言下之意,就是任江城在胡说。
瘐六娘看看瘐清,看看任江城,迷惑不解,“是否搭船这样的事,好像也没什么可争的啊?”
搭了就是搭了,没搭就是没搭,搭个船又不是什么大事,怎至于就撒谎骗人了……
任江城还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四娘子说的自然不对。我是搭了乐康公主的船从宣州到吴郡,并非从宣州到京城。”
“什么?”瘐五娘、瘐六娘还有瘐清、范瑶同时睁大了眼睛。
任江城扬眉,“从宣州到吴郡,和从宣州到京城,自然是不一样的,你们说对么?”
瘐氏姐妹忿忿的转过头。
范瑶不知怎地想笑,就要笑出来了却觉得很不合适,会得罪瘐家姐妹,忙硬生生忍住了。
她虽然忍住了笑,却没说话,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瘐清便有些恼羞成怒,她向前走了几步,欣赏着一匹漂亮的蜀锦,“八娘子是不是和我们姐妹一样,也是接到了寿康公主府的请贴,为了参加嘉苑雅集,才特地来挑衣料的啊?对了,八娘才到京城,可能还不知道,这满京城中的名门世家都会有宴会、雅集,想要参加这些宴会,必须家世、才华配得上才行,才能得到主人家的请贴。家世差些的、人品有瑕疵的、没什么学问的,便不配得到邀请。寿康公主府的嘉苑雅集是全京城最受瞩目的,也是请贴最难得到的,以八娘子的家世、地位、才貌,想必请贴早已经到手了吧?”
瘐五娘不由的轻声笑了笑。
瘐清这是在故意寒碜任江城了,明知道她不可能有寿康公主府的请贴,所以才成心这么问,让任江城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让任江城下不来台。
“阿姐,别这样。”瘐六娘不好意思,轻轻拉了瘐清一下,“你明知道八娘子不可能有的……”
寿康公主府的请贴确如瘐清所言,是全京城最难得的,任京城这位才从宣州来到京城的女郎不可能得到寿康公主府的邀请。别说任江城了,就连范瑶也未必能够呢。
“八娘子,你不必在意……”瘐六娘劝过瘐清,又好心安慰任江城。
“她在意又有什么用?”瘐清声音冷冰冰的。
任江城笑了笑,“瘐四娘子,敢问今天是几日几日?”
瘐清颇为恼怒,“无缘无故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任江城淡笑,“瘐四娘子记性不大好,可能忘记了,那我便来提醒你一下吧,今天是三月三十……”
“谁要你提醒我了?”瘐清更加气恼。
任江城恍若无闻,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那么,寿康公主府的嘉苑雅集又是什么时候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在四月底吧。嘉苑雅集在四月底,请贴通常于雅集前半个月发出。瘐四娘子,你现在便问我有没有接到请贴,我可以认为你是在为难我么?”
瘐清被她问的哑口无言。
瘐五娘也觉得脸上无光。
任江城笑了笑,命伙计把她和范瑶所选中的衣料一一包起来。包好之后,她扬声道:“我和表姐已经好了,钱袋子呢?”
“钱袋子来了。”珠帘一掀,自隔间走出一位丰神如玉的青年郎君,笑着说道。
店伙计报出一个数字,任平生洒脱的一挥手,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落在柜台上,“多的赏你们。”
店伙计拿起这锭金子掂了掂,不由的暗暗咋舌,“这么重,沉手,他轻轻松松的便扔过来了,跟扔片树叶似的!”放秤上秤了秤,忙道:“郎君不可,这也太多了……”任平生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说过了,多的赏你们。”
“谢郎君,谢郎君。”店伙计乐的都要不会说话了。
他把三位尊贵的瘐家女郎放在一边不理,紧着对任江城和范瑶献殷勤,“范娘子,任娘子,今后请多多光临,多多光临。”
“多谢阿父。”“多谢姑父。”任江城和范瑶甜甜蜜蜜的向任平生道谢。
店伙计听在耳中,仔细记下了任江城的样貌。这位小娘子的阿父出手太阔绰了,今后她如果再来光临,一定会做为最尊贵的客人来接待……
他殷勤备至、热情似火的将任平生和任江城、范瑶送了出去。
瘐氏姐妹看着这一行人结了帐出门,上了等候在外的牛车,个个目瞪口呆。
钱袋子,任八娘出门买衣料,她阿父跟在身边,充当钱袋子……
那么重的一锭金子丢出去,不用找了……
“这位任八娘子,究竟何许人也?”好半晌,瘐六娘方喃喃道。
瘐清咬牙,“她是宣州刺史的孙女、伏波将军的女儿,阿母是范家女,范瑶的亲姑母,范家也就算了,家世还勉强看的过去,任家算是什么?就凭她这样的出身,不是应该在名门贵女面前低声下气、柔声细语的么?她却……她却……”气得都说不下去了。
瘐五娘皱眉,“她在这里厉害又有何用?有本事到对嘉苑雅集去大展才华,我便服气了。”
听了瘐五娘的话,瘐清好像大夏天喝了冰水似的浑身舒坦,“正是这个话。”
任八娘,在这里威风才有几个人看的见,有本事你也参加嘉苑雅集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