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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金钊却感叹道:“王兄,你说阮侍郎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他在浙江督学三年,听别人说,是真心选求实才,也着实提拔了不少生员的。可是我当时已经通过了乡试,正备考这会试呢,所以阮侍郎在浙江这几年,却是从未见过。王兄,你说阮侍郎经史兼通,我也听闻他治学不拘一格,那这几道策论,难道便是他所出题?”

“或许是吧。家父与阮侍郎倒是多有交流,所以我家人倒是清楚,阮侍郎对眼下科举,一样是有自己的见解的。或许这次他来出题,也是存了这选求实才之念吧?可是朝廷本有定制,这八股文别说你了,我也不擅长,只怕阮侍郎虽然官做的快,却也……”王引之自然更加熟悉阮元,但也难以相信,阮元在会试这样的大事上会有多大突破。

“是啊,国朝最重体制,我也清楚,只是这体制维持久了,办事的人也未免日渐因循,最后啊……倒是你我这样真读书、读书多的人,竟要吃亏。不过王兄,你终是在下的前辈,若是王兄不弃,也与小弟去天桥茶楼那边,咱们共论经义如何?”汤金钊道。

王引之自然不愿拘谨,二人也一并离了考场,前往外城去了。只是对于这篇会试策论的讨论,却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正巧这一日,孔璐华也约了刘文如与谢雪,一同到西四牌楼一带游玩采买。西四牌楼素来是京城最为繁盛之处,商贾云集,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一行人也选了些夏季用的绸缎,订下了些灯烛纸张之物。看着太阳渐渐西垂,阮家三女也自觉有些疲倦,于是寻了一家茶馆,包下了一间内室雅座。想着下午时光,总是闲来无事,不如先行品过清茶,再回衍圣公府不迟。

谁知茶点刚一摆放完毕,三女便即听得,前厅似有几个文人在争吵什么,孔璐华遂示意刘谢二女暂时不要说话,听着前面声音,倒也清楚,竟是几个读书人为了这届科考试题,争辩不休。

“那你且说说,这儿宽当课殿而民争输租,是什么意思?你说,这人姓什么不好,偏姓个儿字,我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见过一个儿姓之人呢。谁知道这人是历史上真有其人,还是这出题的考官自作主张,胡乱编个人名出来,诳我们的?”说到儿宽,刘文如在内室也是眼前一亮,似乎遇到了熟人一般,便与孔璐华一同安静地听着前面声音。

“兄台,您这样说未免对先人太不尊重了吧?这儿宽之事,分明记载在《汉书》的《公孙弘卜式儿宽传》中,怎的到了你这里,竟变成考官杜撰的人名了?再说了,先前乡试,也有史书、史事科条,你若是应过乡试,怎的来考会试之前,竟连如此史事也不加温习呢?”这人却是典型的浙江口音,孔璐华听着,也依稀有些相识之感。

“在浙江时,我听过这个声音,可是夫子的学生?可是我记得到学政署的人里面,没有如此声调之人啊?”孔璐华暗暗思忖着。

只听前厅先前说话那儒生又道:“乡试也有策论怎么了?谁不知道乡试最重要的是头场四书文,我当年考乡试的时候,策论脱空了好几条,还不是最后一样中式了?这会试不过一样的问题,又哪里要弄得这样难了?肯定是这届主考有问题,尽想着卖弄学问出风头,害的是我们!”

“兄台,这样说就不合适了吧?会试向来是百中取五,近年考生渐多了,也不过将取士人数增加到了二百人。出题若是不难,怎能选出真正的人才呢?”江浙口音考生道。

“你也少得意!我告诉你,这会试最重要的,历来都是头场,你头场四书文做得不入考官法眼,人家都不会给你看第三场的卷子!看你读书不少嘛,那你可知通而不精,精而不通的道理?不过啊,我看你也不用知道了,花那么多时间看没用的书,就等着头场直接落第吧!”先前的儒生怒道。

“蒋二,去把那个刚才说‘取士人数二百人’的考生请到我这里来,他再争辩下去,只怕要吃亏。”孔璐华轻轻对一边的蒋二说道。

蒋二应声而去,到了前厅,只见两个打扮相差不多的儒生正对立相斥,他方才一样听得二人声音,很快分辨出了前后声音究竟是何人所发。忙对着先前说话那儒生陪笑道:“这位老爷,实在是对不住,这边这位朋友,是我家的连襟,他素来性子就是这般直,不小心冲撞了您,我家夫人特意让我来赔个不是,老爷您看在我家夫人份上,要不就饶了他这一回吧。”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小锭银子在手,径自塞到了那儒生手里。儒生掂着银锭,只觉虽然看似不大,却也有二两有余,虽然自己心中有气,但一锭银子在手,还有什么不能开解的?便也不再搭理那江浙人,径自出门去了。

蒋二也带了那儒生到孔璐华面前,另一侧的莲儿想着毕竟男女有别,正好这里是个雅间,素来备有帘子,便将帘子翻下,以免那儒生直视阮门三女面目。儒生看见茶室中影子,已知坐在正中的是正室夫人,便作揖拜道:“在下德清许宗彦,见过夫人,不知夫人是京中哪一家人?在下今日得了夫人帮助,日后也自当还报才是。”

“许宗彦……”孔璐华却突然回想起来,三年前阮元为了缓和二人气氛,特意带自己来到了杭州一家名为“许记”的酒楼,当时经营酒楼之人也曾自报姓名,她至今尚有印象,便是许宗彦三字。

“前面举人,可是在杭州曾开过一间‘许记’酒肆,与彼时浙江阮学使也曾有过往来的许宗彦么?”孔璐华不禁问道。

“在下正是,难道……夫人便是阮学使,不,阮侍郎府中的孔夫人吗?不意今日在此再行见到夫人,学生正是三生有幸。”许宗彦听着孔璐华声音,也渐渐分辨了出来帘后竟是何人,忙在此作揖拜过。

“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过了,蒋二,快给许先生取个座位来坐下,这些年不见了,你家中生意,做得还不错吧?”孔璐华喜道,蒋二听闻这人与阮家早已相识,自然也倍加客气,忙取了边上软椅过来,扶着许宗彦坐下。他这番殷勤,许宗彦看着也有些不好意思。

“夫人,我看这位大哥,方才办事,倒是聪明,府上有这般勤快之人,想来阮侍郎也要轻松多了。可是有一件事在下却不清楚,方才听这位大哥说,夫人派他过去带我过来,是怕我吃亏,可是我与他这番辩论,明明是我占上风,怎的夫人却要特意相护于我呢?”许宗彦问道。

“你就不怕他打你呀?”谢雪在一旁听得许宗彦如此固执,心中也不禁觉得好笑,不由得脱口而出。可转念一想,自己在三女中地位最低,又怎能抢在孔刘二女之前说话?随即掩住了口,脸上也不禁现出阵阵晕红。

许宗彦倒是不在意这些,笑道:“这位是阮侍郎的如夫人吧?您这般提醒,在下倒是想起来了。只是在下觉得,这一点考试上的小事,倒是也不必拳脚相向啊?今年这考题确实有些难度,想来会试的考生里,也有许多是只把《四书五经》的经义看过,便来应试的。但考题之中,学术史事俱备,也难怪他们不懂了。反是我这种家中藏书多,也爱看书的人,喜欢这样的题目。”

“你说你觉得考题很难?”孔璐华忽然问道。

“回夫人,其实这些题目,若是知晓考官所问,也不难解。但今年的策论,许多问题涉及广泛,若是不能遍读经史,或许都不知道考官在问什么。当然了,会试本身就是取材所用,若是题目简单了,人人都能做得,也选不出人才了啊?”许宗彦笑道。

“那你还能记得多少?眼下会试都已经考过了,你把题目告诉我们,也不算违禁吧?蒋二、莲儿,我们不是买了些纸笔吗?拿一些出来,若是许先生还记得,便帮他一同誊写,如何?”孔璐华忽然问道。

许宗彦一时听着,也不知孔璐华用意如何,只好笑道:“夫人,这会试虽是刚刚考完,但在下也并非强记之人,若说能记住的,可能只有一半了。夫人这般问在下题目,只怕未必看到全份啊?”

“无妨,你现下所记,必是考卷中最难的题目,能记住一半,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只管把所记之事,一一写下就好。”孔璐华的语气在外面听来,竟似全然有所准备一般。许宗彦也便不再推辞,看着蒋二和莲儿拿来了纸笔,斟酌一番,开始写了起来。阮门三女自在一边品茶谈笑,安享下午的安谧时光。

过得小半个时辰,许宗彦才将策论所言誊写完毕,蒋二看着许宗彦所书,也不禁惊叹道:“许先生,您这说是只记得一半,我看着您这四页纸都写满了,一页有二百字,先生现下还能记住八百字,可真了不起啊。按小人的想法,先生这番考试,能取个探花出来。”

“你这番话我可受不起啊,论学问,我在浙江读书,是清楚的,江浙多的是经史兼通,还能做得好八股的文人,我和他们相比,那是远远不如了。而且你方才所见那人,他说的也对,这科举从来第一看的是四书文,八股做不好,策论写得再好,有些考官都不屑一顾。我若不是八股一直做得平平,也不至于中举了十二年,还没考上进士了。”许宗彦笑道。

一时蒋二取了许宗彦所写策论题目,交给了孔璐华等人观看。孔璐华所料不错,果然许宗彦所书大多是考题中晦涩难解之条,三女看了好一会儿,也未能尽数弄清问题所言之事。

“文如姐姐,许先生好厉害哦,你看他写字那么快,这字居然这样好看呢。”

“许先生都中举了,字写得当然好看了。只是这些问题却也好难,夫子和夫人不是讲过《汉书》吗?我还记得那里有儿宽,有刺史六条呢,可是四善二十七最是什么,我从来没听夫子说过。”

“那文如姐姐也好厉害,夫子讲史事我从来都听不明白,看来啊,我也只能去学诗了。”

“雪妹妹,你若是史事学不明白,写诗也会有局促的。下次夫子给你讲史事,你可要好好听着,千万不要偷懒了。”

“可是夫人,这些你都能看懂吗?文如姐姐平时倒是喜欢听夫子讲史,可她也不懂呢。”

“她不懂……没关系呀。再过几日,我去把出题的人请来,帮你们一一解答,你们不就懂了吗?”

说着说着,孔璐华的嘴角之上,也渐渐泛起了一丝微笑。

“嘻嘻,还真是天真呢……”

“对了,许先生,这件事多谢你了。”这次却是谢雪鼓起了勇气,主动对许宗彦道:“家中夫子也曾和我们讲过考场之事,夫子说,这会试一连要考九日呢。许先生考了这么长时间,还帮我们写了这八百多字出来,真是难为先生了。”

“如夫人何必如此客气呢?”许宗彦笑道:“其实在下在会试考场,前后也都住了快一个月了,早就习惯了。至于这写字,本就是读书人最基本的功夫,也没那么累的。而且若是这次我真的取中了,在如夫人面前,我也得称一声师娘了,为老师一家办些小事,也是我做学生的应尽之义啊。”

“我……我怎么就成了师娘了……”谢雪这年才十八岁,说起拜师之事,也未免有些害羞,一时脸上又布满了红晕。

“雪妹妹,你害羞什么呀?这一届会试听说要取录二百人呢,到时候他们都是夫子的学生,也自然要称你做师娘了。你现在听人称你两句师娘,就算是先适应一下嘛。”孔璐华不禁打趣道。

“可是我还是……”谢雪依然难以适应这个新称呼。

当然,谢雪更不会知道,未来自己还会和许宗彦成为更加亲近之人。

可是,这时无论阮家诸人,还是应试考生,都尚未知晓阮元接下来的举措。看着次日便要开始阅卷,这日夜间,阮元与朱珪也一同找到另一位主考刘权之,希望与他共商科举改良的对策。

“云房,你的事,做兄长的也知道。你也是进士出身,但平日对朝政,对民生要事,都有自己的主见。你是希望做些实事的,皇上亲政之后,朝中群臣纷纷极言时弊,你也有一份,所以从你看来,这科举取士,不也应该尽量选取实干之才,提拔那些对眼下朝廷积弊有所了解的后辈吗?天下百余年间,苦八股久矣,为什么我们一般的对八股文痛心疾首,一方面却还要因循守旧,不去做任何改进呢?”刘权之字云房,是以朱珪以字称之。朱珪想着自己毕竟是主考,还是抢在了阮元前面,主动与刘权之交谈起来。

“石君兄,你学术见识,我是清楚的,你在外也做过几任督抚,吏治之才也没话说。可这毕竟是会试,是全天下的抡才大典,国家体制,从来森严,只要稍微办错了一点,轻则严饬,重则罢官去职。就算你这样说,我们也不能擅改国制啊?更何况今年的会试,这四书文的卷子他们都答完了,难道我们还能现在去告诉皇上,叫他废了八股,然后重考一场会试吗?”刘权之想到科举事关重大,一时也不敢轻易应允朱珪、阮元变动之事。

“刘大人,依在下之意,这科举确是国家定制,即便我们想有所变更,也不急在一时。但即便如此,也并不是说,这次会试,就全无变通之处啊?”阮元开口道。

“那你所言变通,是何用意?”刘权之一时也听不懂。

“大人请看。”阮元一边应答,一边走到身旁封装好的卷册之旁,在其中取了一本四书文试卷出来,见是“洪”字考场十六号到二十六号的卷册,便又走向另一侧的“洪”字卷中,将同号的二三场试卷也取了出来,一并放在朱珪和刘权之身旁。之后,阮元却将第三场的策论试卷,从三份卷子的最下面抽出,放在了三份试卷的最上,道:

“刘大人,在下之意,便是如此,眼下朝廷治吏、捕盗二事,最为紧要,是以此次策论,在下与朱大人出题也将重点放在了这两件事之上。想来能做好这一份试卷之人,必是对时务颇为熟稔,又不废经术史传之人。所以此次阅卷,在下以为,当以此第三卷为先,先观学子策论通晓畅达与否,再看他们四书五经文。当然,若是策论做得好,但四书五经文实在拙劣的,也不当取录。四书文果有独到之长的,即便策论有一二论述不尽如人意,也当予以拔擢,以显朝廷取士之公允,却不知刘大人意下如何?”

刘权之听闻阮元竟然希望变更历来的阅卷顺序,也不禁有些惊讶。但他毕竟为官多年,同样深知八股取士,已经渐渐僵化,难以选拔出真正的人才。是以并未斥责阮元,而是有些担心的问道:“伯元啊,其实你这番心意,我又何尝不清楚呢。可是这策论长年来也并非无人重视,最后又怎么样呢?多少考生一样的因循守旧,只先把最常考的那些言语背下,遇到会的题目还好,遇到不会的,就索性生搬硬套,也能做得似是而非。我曾听闻,宋时最重策论,可南宋衰微之际,不是一样选不出真才实学之士了吗?”

“云房,此事却也不难。”朱珪道:“先时最重头场,是以策论之上,不少题目本就平庸,考生即便抄上一篇范文,也能中式。但今年这题目却是不同,伯元所书各条,经史学术间俱是学人应当通晓之事,治吏、捕盗两篇,最是旁征博引,又能一一切中时弊,考生若是只去背诵范文,是决计应答不出的。只有精通史事,又兼关怀时务之人,才知晓如何下笔,如何作答。若是云房还不清楚,这里有我抄录的一篇策论诸问,你不妨先看看。”说着取过一篇策论题目,放在刘权之身前。

“石君兄,这卷子我看过的,你们题出的确实不错。可是……”刘权之还是有些担心,道:“这科举历来都是先阅头场试卷,你们所言先阅第三场卷子,这是不是……这也太不合体制了。”

“刘大人,体制对于科举先阅哪一场的试卷,并无规定啊?”阮元道:“在下先前对科举之事,也略有耳闻,这先阅头场试卷,只是历年来形成的一种惯例,可国朝并无任何一条定制,言明科举阅卷,一定要先阅头场啊?是以我与朱大人都想着,此次先阅第三场试卷,再阅头场四书文,也是定例之中的变化,与朝廷体制,并无改易之处。”

“伯元,我听你所言,确实也有道理。可这毕竟是会试,这不是小事啊?”刘权之似乎还是有些犹豫。

“那下官想问刘大人一句,地方采买仓谷,仅于本境采买,故有强行摊派之事,是定制还是惯例?社仓米谷,向来不禁挪移,以至奸吏盗卖仓谷,荒年之际无从发放,这是定制还是旧例?”阮元这句话说得出来,刘权之心中也是一动。

原来这两个问题,都是刘权之平日悉心查访的各省粮仓弊政,他了解之后,便趁嘉庆广求直言之际,一一向嘉庆言明,嘉庆得知仓谷体制旧有弊政,也随即下令,地方采买必取于丰稔邻县,不得于本县采办,社仓米谷专为救荒之用,不得随意出借。这两件事原本没有制度规定,只是官吏之间因循成俗,竟成了两项弊政,刘权之才详加言明。这时听阮元言及,知道阮元必是敬重自己,才特意了解了这许多自己上言之事,不免有些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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