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一个人在过去做出了怎样伟大的成就，哪怕只是一个时代以后人们对此的看法也会不尽相同，更不会就因此对他所做的其他的事业镀上一层金色。
更何况，对于复合体里的正常人类而言，情感是非必需品（划重点），所以毫无疑问，就复合体的正常人类标准而言，墨义已经是一个堕落者了。
听到云中紫的说法，林升身体都忍不住踉跄了一下。
“原来你们是这样来看待这件事情的吗？”
林升现在觉得云中紫突然一下子变得陌生了起来，或者说，现在他才清清楚楚的明白了所谓的“人工道德规范”和“情绪系统”对于他自己，或者复合体内部人类的沟通交往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以我们之间的友情也只是模拟出来的一串数据是吗？可以随便的改动？”
当然在道德伦理委员会的看来，这是人类文明的又一个重要的变动，或者说是对于复合体进步的巨大的助力——人类终于从一个由情感来主导一切的社会转变成了一个由理智来主导或者说由逻辑来主导一切的社会。
林升当然对这种巨大的变化没有清晰或者深刻的认识——他既没有见证过“母亲”这一职业消失的“弃生之年”，也没有见证过“合成人”加入复合体那一段“动荡时间”，或者任何其他因为社会变成由理性主导的社会导致动荡的时间。
这是过去哪怕任何社会学家，甚至是科幻小说都不会去描写的——因为那实在是难以想象和描述。
更是因为本质上过去人类社会的发展依托就是一种情感——广义上的“情感”，出于好奇或者求知欲让人类发现的更多，出于更好的生存和安心构建稳定的社会联系……
情感是人对客观事物是否满足自己的需要而产生的态度和体验，哪怕是过去最为理性的人类，这种理性都只是面对某些事物上的，甚至这种理性都是后天的情感所塑造出来的——有谁能天生就无欲无求，拥有绝对的理智吗？
而现在这种由人类情感主导的社会发展被人工道德规范给截断了。在复合体里，归根结底人类的情感只是一种辅助，它是基于人工道德规范和情绪系统模拟出来的一种切实可变的物质。
“那种神圣的情感只是一种错觉，林升，”云中紫叹了口气，“你现在所纠结其实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哲学问题，你自己把情感神圣化了，你在自己欺骗自己。”
“当然，你说的这一个确实是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之间的情感是由情绪系统模拟出来的，但在我看来那不能说明我们之间友情就是虚假或者其他什么的问题，难道你的情感不是由你的大脑所模拟出来的吗？”
林升当然不能接受云中紫的解释，其实他和当初复合体的人们一样——复合体很少有什么强制执行的命令，这就是其中的一个。毕竟让一个人类去说服自己的情感其实只是一种数据道德伦理委员会已经花了很大的精力了，而要让他们自己将自己的情感变得能够量化？
复合体的人类说，对不起，我觉得我这样很好。
道德伦理委员会在实行这个计划时也很矛盾，要不是高维演算法告诉他们这样做以后复合体的科研速度会变成近乎一个指数的指数级的增长，他们真的也做不了这个决定——因为最先接受这样变化的就是他们自己。
但最后复合体终究还是完成了这样一个转变。
“林升，”云中紫的语气非常诚恳，诚恳到林升怀疑这是不是一组最佳的、针对他调整好的模型数据，“你不能将情感划到不可知论里去，脱离了神圣化的情感依旧是情感。”
那样诚恳的眼神现在真叫林升害怕。
“这和没有情感有什么区别？”林升喃喃道。
紧接着他再也忍不住吼出声音来：“这和没有情感有什么区别！那这样你们和那些困在神经组合网络的人类有什么区别，跟那些装载了模拟系统的机器有什么区别？！”
林升完全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
在他看来，接受云中紫的解释这就意味着，他如果想要在之后加入“人类”的这一行列，或者说，在链接上备忘录助手以后他就会被彻底的剥去自己脑海中觉得是情感这么一项与生俱来的东西。
而如果他不接受这一个事实呢？那就意味着他得接受更加残酷的现实——也就是从他来到复合体后的每一分每一秒，自己和杨磊、自己和杨云、和克莱尔、和云中紫……自己所接收到的一切情感反馈只不过是由一个个披着人类外表的机器所模拟出来的。
甚至得接受真正的人类早就被这些机器取代的这样的事实。
“人类怎么会主动做出这样可怕的决定——”林升的声音都在颤抖，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过去的人类会选择这样的转变，他觉得让他接受这个事实就像让他突然接受他妈妈在某一天告诉他爱他的这十几年的情感只是电脑程序一样。
“果然你还是不能接受，”克莱尔叹了口气，她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结果“我早就告诉云中紫不要这样向你描述事实，毕竟同样的事实用不同的方法描述效果是不一样的，但事实确实可以说就是这样，林升。你得把脑海里关于那该死的情感神圣而又牢不可破的念头给抛开。”
克莱尔有些不理解为什么接受能力很强的林升会在这里钻进死胡同：
“你都能接受复合体创造黑洞和穿梭维度，为什么不能接受情感被机器模拟出来的这一件事情呢？你自己现在的情感不就是自己的大脑模拟出来的吗？难道在你看来，搞清楚情感的出现机制比穿梭维度还要难？！”
林升双手捂住头蹲下，他的声音不像之前那样激动了：“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一时半会接受不了。”
林升现在心里一大团乱麻，他的理智，他这段时间里从那些类人身上学习到的一些“科学精神”告诉他，这很正常，甚至告诉林升这再正常不过来，但是他的情感极力拒绝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他还做不到在这种事情自我欺骗——破城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云中紫也很苦恼：“那你得尽快决定了，毕竟还有一个小时风就要刮过来了。”
林升更加苦恼，甚至非常痛苦，特别是他又想到麦悠，那些淳朴的类人和云中紫所说的“堕落者”，特别是云中紫口中的“堕落者”和墨义这段时间的各种奇怪的矛盾行为和话语都能对上——一边说不能违反援助规则一遍提供物质帮助；一边说“神使”不能回去一边又遣返一部分“神使”；还有在关于对类人意识影响上各种互相矛盾的各种要求，还有……
激烈的念头在脑海里交战的时候，林升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上得知自己要走的时麦悠开心的笑容——林升不用像现在为情感是否真实而焦虑，虽然林升能看出来麦悠对自己离开有些不舍，但是毫无疑问她那时的笑容是真心的，林升能直接真切地感受到麦悠真的为自己回到更为广阔的地方而开心。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我离开了，或者说，如果墨义真的是堕落者，结果会是怎样？”
克莱尔的语气有点不自信：“目前看来，他只是困在自己的逻辑闭锁里了，就像你接受不了情感是模拟出来的一样，所以他做什么都有可能，你明白为什么堕落者，特别是像墨义这样的堕落者被复合体打击了吧，如果一个人没有逻辑，那就意味着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克莱尔的这句话直接让林升决定留下来。
“我很庆幸我刚苏醒后遇到的是你们两个来自艺术之都的朋友。浩瀚宇宙，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和复合体任何一个人相比，我现在也是个很不中用的人。我承认我之前想要留下来的原因有部分是因为我对于这个类人的社会而言是有用的，而且他们的热情我也无法拒绝不是吗？”
林升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我一直觉得我的口才也是很不错的，也许可以留下来能让墨义清醒过来也说不定？而且墨义也为了帮我派了十多支无人机群去找我的冬眠舱啦！为了这我也得留下来吧！”
林升把自己背后的桑旅递给云中紫。
“反正他也不会因此攻击我吧，喏，刚好你们来一趟可以把桑旅带出去，”林升看着桑旅那银色的光滑叶面，“我姑且也能理解一些墨义的想法吧，桑旅这一趟冒险可是啥也没能看到呢！”
“切，那你赶紧回去吧！白来一趟，我还说带你去看——”
云中紫的话被克莱尔打断了，她的声音里有些歉意：“嗯，你的想法也有道理，毕竟我们这一趟确实没能找到你的冬眠舱，虽然找到你投影出来的那个房间，但是冬眠舱被搬走了，或者说那个房间整个都被撬走了。”
林升对此没啥意外——这两年里从那些时不时就能听到在墨义帮助下出去过的“神使”对废墟区的描述，他非常清楚废墟区有多混乱和危险。
“我找这个东西也只是为了一个念想罢了，”林升甚至开了个玩笑，“如果链接了备忘录助手，也许有这种想法也是堕落者？”
“唉，我只能你把情绪系统想的太可怕了，等你链接了就知道了。”
对于林升这种奇怪的谨慎，云中紫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走上前来抱了抱林升：“嗯，总之我出去以后会向复合体报告这一点情况的，林升你得小心一点。”
被云中紫抱住的林升身体一僵，紧接着他反手将面前这个家伙紧紧勒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背。
“我知道啦！那我的小命就交到你的手里了？希望你见到我的时候不会只有一个脑袋哈哈哈哈！”
林升现在不想去想情绪是不是真是或者模拟这个问题了，他也能理解为什么最后人类都接受这种之前他看起来很是可怕的东西了——有些东西就算外观变了，但内在大抵也是变化不了的。
友谊就是友谊，纯真的友谊无论怎么变化它的样子，它所吸引人们向往它的内核也是不会变的。
不然那还能叫友谊吗？那已经就是别的什么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