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只是大家对这里的第一印象。
第二个印象是麻木。
这里的人都带着一种难以明说的麻木,生活似乎无悲无喜,也没有盼头。
而这不是最让人震惊的。
最让人震惊的,是那些低矮的窝棚之中,还有着很多人躲藏起来的痕迹。
路过街道的时候,那歪歪斜斜的窗户后面,总会有探知的眼睛,还带着对这世界的好奇,打量着路上路过的人。
刚开始,一行人之中还有些人觉得奇怪,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出来瞧瞧?
直到后来,几个孩子蹲在窗口往外看的时候被人发现,他们才忽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窝棚之中的绝大多数人,竟然都没有衣服可以穿。
有人问及韩时安。
虽然大家好像都是第一次来这边,但他们总觉得韩时安像是一个什么都懂的宝库,所有问题在他这里都能有一个答案。
韩时安并未遮掩,直接点头承认。
在连生计都难以维持的时候,羞耻和礼仪已经变得无比奢侈。
听到韩时安讲很多人家一家只有一件衣服,谁出门谁穿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心中微微发堵。
再回头去看这些人,或许他们只是动物,带着本能的欲望,通过本能的繁衍,来让自己变成有钱人掠夺的资源。
他们肮脏,懒惰,卑劣,胆小,又慕强。
最后,种种坏的恶的,又在日复一日的压迫之中,呈现出一种麻木。
这种麻木,直到穿过这片低矮的窝棚到了那有钱人享乐的地方才有所变化。
成群的奴仆围着一个脑满肠肥的主人,一路上酒楼林立,画舫茶楼之中满是笑闹的声音。
街道宽敞平整,贵人们遍身罗绮。
韩时安一行人靠近这边,就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路上会有巡逻的人驱赶他们,穿着不够体面的人是不允许在这样的街道上走的。
重新回到了这边,看见他们被驱赶的那些麻木的人才似乎更愿意接纳他们,会带着一点点难与人言的得意,讲一点点关于那边的事情,也想要从这些人脸上看到点艳羡。
韩时安会配合的听着,再去问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
比如说这里的人没有想过攒多少钱,日子往后会如何,大家想的都是如何走门路让富贵的人看上他们,收下他们成为奴仆。
比如说,这里并没有足够多的土地,距离海边也有一些远,能够生活的方式,就是把这里变成架在虚空之上的虚无,成为有钱人的销金窟。
他们会生很多的孩子,会等着买人的伢子过来挑拣,每次卖掉一个孩子,就够他们吃喝一段时间。
只要来的有钱人多,那这座城就还在用畸形的方式运转着。
这似乎是一种无解的悲哀。
因为就算是大齐最有能力的官员到了这里,面对如此环境,一时间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
没有足够的土地粮食农作物作为支撑,这里的人,似乎就只能活在逢迎讨好之中。
离开这座城的时候,除了韩时安,所有人都有些沉默。
就连形容不明白自己此刻心情的护卫,都带着一股子难以明说的悲伤。
只有韩时安一如既往。
再往前,这种情况并没有太多的好转。
啸洲郡大约有半数以上的城池临海。
那些临海的地方,大多靠打渔为生。
只是,不临海的地方,土地荒芜,山地并没有任何人打理,自然风貌倒是不错,只是因为这里的山并不高大,山间的大型猎物不多,就算是打猎,都打不到太好的东西。
而那些采集而来的食材,因为无法存放,只能当天采下来,当天就要赶紧处理掉。
层层盘剥,端上餐桌之时,已经是天价,可落到这些人手中的,只有微薄的一点。
就这一点,也足够大家打破头的争抢了!
甚至不少帮派应运而生,更是因为拧成了一股绳,才有了给贵人当狗,和啃咬更底层百姓的机会。
看着这里两个时辰就能走一来回的小山,韩时雨都着急的直抓脑袋。
他已经和韩时安一起经历了很多。
他很清楚,想要改变这里老百姓的生活,首先要做的,就是让大家都能有所依仗,起码能有个不用像是苍蝇一般,也能活成人的希望。
韩时安不置可否。
那都是后话。
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不是这里老百姓选择的结果,而是这里根深蒂固的海商,枝繁叶茂的宗族管控的结果。
他们需要这样的地方为他们源源不断的提供价格低廉的奴隶。
这些地方自然应运而生。
在这里,人的命都是由天定的。
生下来的时候成了人,那就可以当一辈子的人,生下来的时候成了供人宰杀的‘牲畜’,那这辈子,就只能当做‘牲畜’。
过了这座城,下一座城依旧是差不多的样子。
甚至不止城池,连村庄也是如此。
周围的村子,地保或者里正专门干的就是买卖人的勾当。
这里入目所及如同地狱。
就连视人命如草芥的诎洲郡百姓,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
韩时安站在这里,看着上辈子就已经见过的一切。
他忽然有些思念李如意。
李如意没有见过这里,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之中,就明白了他的决心。
韩时安心中其实并没有他看起来的那样有底。
他也明白啸洲郡百姓的困境。
只是,他心中并非没有依靠。
他总觉得,如意那样会赚钱,若是见过了这里,肯定有办法改变一切吧!
被韩时安思念的李如意,这时候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奔赴啸洲郡。
他们的时间不多不少。
五年是两人约好的时间。
看似不过数千里。
只是穿越这数千里谈何容易。
李如意和李廿带着一支又一支的商队,不停的向南进发。
越是远离自己的势力范围,遇上的麻烦也越是棘手。
而那边,韩时安出现在郡守面前的时候,对方也是有些始料未及。
之前的通判被调走。
不过,前脚刚走,后脚就被人灭口了!
韩时安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这一场博弈之中努力的保全了自己。
通判这个官位,权柄很大,但能不能站稳脚跟,却要看韩时安的本事和运气。
韩时安一直以来都不曾觉得自己是个有运气的人。
只是到了啸洲郡之后,他的运气好像忽然好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韩时安的感觉。
那路面的磕绊,饭碗里的渣滓,专门在他头顶漏雨的房屋……都像是还在证明他一如既往。
只是,每次遇到生死关头的大事,老天却总像是会站在他这一头。
郡守想要把韩时安变成自己的人,或是直接除掉。
韩时安每日要处理的事务之中,有八成都是郡守挖给他的坑。
三十六计层出不穷,全被用在了韩时安的身上。
韩时安就在这样的围追堵截之中度过了三年时间。
第四年的时候,李如意来了!
啸洲郡的如意坊开市,一瞬间,高朋满座,海商云集。
韩时安这个通判,一下就被捧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以前,大家都觉得韩时安是朝廷派来的人,对他处处针对。
直到李如意出现在这里,韩时安的身份在这些人心中一下变了!
哦!原来,也是个过来搂钱的钱袋子呀!
这种认知,让大家和韩时安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以前有些事情还要找郡守,如今差一不二的事情找通判也行。
韩时安来者不拒。
只是,有些为非作歹的事情,他却是想办法直接转了出去。
如意坊火爆的不行,天南地北的东西这里好像都有。
以前,海商家里都是自养的商队,能够走的距离有限,毕竟李如意曾经面对的困境,他们也都有。
距离自己的地盘越远,他们也就越吃不开。
但李如意很好的弥补了这一点。
早先没人能从海商林立的夹缝之中站住脚,如今,既然站住了,那自然就成了其中的一员。
错综复杂的关系没有将李如意打退,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反而成了她立足于此的最好跳板。
李如意曾经将一文不名的九川巷变成了诎洲郡繁盛的地带。
曾经家落魄的三家村,变成了如今可以比拟县城的繁华。
啸洲郡的复杂对别人而言是只要一琢磨就一个头两个大的乱局。
可对李如意而言,乱,才是最好的机会。
她从来不怕乱,只怕不够乱,左右逢源向来是她最强的本事。
她手里没有多少底牌的时候,都能给自己硬生生趟出一条路来,如今她背后有着诎洲郡,有着自己的镖局,自己的商队,有着当通判的韩时安,有着隐匿在幕后若隐若现的皇帝……
她就这样,一通乱拳闯进了啸洲郡。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李如意和韩时安仿佛已经真正的融入了啸洲郡的奢靡。
只是,在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一座一座鸿鹄草堂开了起来。
周围的山地之上,多了许多的茶树和果树,那些整日里除了生孩子就是卖儿卖女的人家还是一如既往,只是其中不知何时,那些人当中,少了不少麻木的人。
一年过去。
又一年过去……
韩时安说的第五年就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到来。
直到这时候,李如意才明白为什么要等五年。
一场罕见的海啸到来,狂风席卷过境,带走了许多的船只,海岸边原本的热闹忽然短暂的消失。
不少海商损失惨重,眼见着人心躁动,局势微妙的时候,李如意收到了韩时安的信。
信上空无一字,但李如意明白,这是要动手了。
李如意也好,韩时安也好,双方的势力整整准备了五年时间。
因为有韩时安和李如意冲在前头,皇帝那些想要安插却始终安插不进来的人终于安插了进来。
而那些海商之中,也被皇帝的人慢慢渗透。
李如意不是没想过自己也安插一些人进去的。
只是,她实在太忙了。
这两年下来,她和韩时安相距不过几百里,最近的时候,甚至只差一座城门。
可不管是韩时安也好,还是李如意也好,都没有主动找过去。
两人两年间见面次数加在一起也不过几面。
但,他们之中却从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对方是否会被这奢靡迷了双眼。
李如意拿着那封空白的信,第一次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去找了韩时安。
见面的时候还是盛夏。
啸洲郡气候酷热,热的好像漫天都是蒸腾起的水汽,人生存在其中,仿佛住在了一个蒸笼里。
富裕人家可用冰,但如此奢侈的事情,从来都不属于李如意,更不属于韩时安。
韩时安住在草寮之中,就是四根柱子支了个房盖子。
毕竟是个通判,放在京城之中只是个小官,可放在啸洲郡那差不多是仅次于郡守的二把手。
草寮之中放了不少的公文和书籍。
李如意来的时候,韩时安正在那里处理公务,傍晚给的夕阳挂在天上,漫无边际的天空中,是一片绚烂的云霞。
韩时安为了做做样子,也跟着人学着蓄起了一点胡子,早先书生样子慢慢褪去,如今坐在那的,就只有韩大人。
李如意看的很新鲜,等人听见动静跑过来,她第一件事就是先伸手扯一扯韩时安的胡子。
韩时安想要躲,没躲过去,干脆也不嫌热,顺势就往李如意身前凑。
韩时雨早就躲出去了,走的时候还顺手把皇帝的人拎到了院外。
通判大人的院子虽然不大,但通判大人手下的人也不多。
韩时安没有丫鬟婆子,来的时候加上他十二个人,如今住在这里的还是那十二个人!
李如意放开他的胡子,干脆伸出手搂住他的腰身,单薄的衣裳之下,是他肌肉紧实的身躯。
韩大人这一身武艺从未荒废过。
两人什么都没说,片刻的依偎,已经是难得的温存。
漫天的红霞被晚风吹到天边,消失不见,李如意推开韩时安。
“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日大约是个好日子!”
韩时安笑了。
但他却觉得怀中空荡荡的,心里也空荡荡的。
他伸出手,把李如意被汗湿的鬓角拢到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