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爷一言不发,不知作何回答。
柳爽擦了一把眼泪,叹了口气,道:“你知道吗,这些年,我在天津卫这么折腾,我的同学、老师都躲着我。我取代胡老八,发迹之后,我有钱了,我故意穿金戴银,我就是想让当初看不起我的师生看看,如今我柳爽是个什么模样,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讽刺我、骂我,我不在乎。我只在乎卢老师、张老师和秦老师,我想去看望三位老师,可是我不敢,我觉得没脸,我总是备好礼物,开车到她们家门外,久久徘徊,不敢进去,最终,我把礼物放在门口,独自回来。”
陈三爷静静听着。
“她们或许猜到是我送的了。她们没有拒收,而是给我留了一封信。三位老师联名写的,就放在卢老师的门口,依旧是那个装礼物的盒子。我再一次送礼物时,发现了这封信。”说着,柳爽走入书房,从抽屉里拿出那封信,“我念给你听。”
陈三爷默默点点头。
“亲爱的柳爽同学,礼物已收到,万千感谢!诸多事端,不易言表,师生情谊,春秋永念。师身有愧,愧不及圣人教化有方,三载桃李,零落芬芳,仙蒂失色,误人掩埋,师恨不得再揽你入怀,多一分陪护,多一分关爱!大千世界,阎浮起落,江湖路险,一念蹉跎,我的爱徒,我的女儿,桃花灼灼,怎忍刀剑相逼,风霜欺侮,梅自傲骨独立,娑婆之大,唯柳早知冬夏,天地虽宽,唯爽珍为牵挂!我的爱徒,我的女儿,寒舍虽小,久盼我儿归来,粗茶淡饭,静候我女驾到。天寒,珍重。师:张玉芝、卢慧洁、秦玉霞。”
柳爽已泣不成声。
陈三爷也眼圈发红。
这才叫老师,自古以来,两个职业最讲人品,从来没坏过:老师、医生。
以后坏不坏,不知道。
至少在柳爽陈三爷的年代,没坏过。
学生出了问题,老师先找自己的原因,她们一致认为是自己当初没尽到责任,没能把柳爽教好。
她们没有嫌弃柳爽,而是像呼唤女儿一样,呼唤柳爽回家。
一语双关。
柳爽看罢,怎能不心痛?怎能不嚎啕大哭?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
这六个字,不是随便讲的。
现在,就是解惑的时候。
徒弟走了弯路了,迷糊了,需要老师拉一把。
可惜,柳爽正要迷途知返之际,三位老师都被日寇炸死了。
柳爽怎能不伤心?
多好的老师啊,一生遇到一个这样的老师,是福分。
这是除了父母之外,对柳爽最好的人。
谁都看不起她,包括陈三爷。
但,三位恩师,没有抛弃她。
这是柳爽最后一丝希望,现在也破灭了。
陈三爷也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大流马。
都是好师父,一个在学堂,一个在江湖。
传道授业。
陈三爷也惭愧,没来得及报答师恩,师父就走了。
走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东西。
师姐马文妹也不是他的孩子。
陈三爷无言以对,柳爽也不出声,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待着。
良久,陈三爷叹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还是劝你一句,现在天津卫太凶险,你应该考虑离开。”
“我们走过来的日日夜夜,哪一天不是凶险?”
“这次不同。龙海升的两个侄子回来了。恐怕他们对你不利。”
“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人何必跟狗纠缠?他们现在像疯狗一样乱叫乱咬……”
“那我就杀了他们!”柳爽突然目露凶光。
陈三爷一愣:“你不要再铤而走险了!现在日本人给他们撑腰,搞不好你会丧命!”
柳爽冷冷一笑:“我就是要杀日本人,杀日本走狗!他们害死了我的恩师!”
“你是个女的!”
“女的怎么了?我不照样杀了胡老八和白腚吗?”
“我知道你有手段,可你并不一定每次都成功,一旦失手,你就完了!”
“你不也一样吗?你不怕,我怕什么?”
“我真的是劝不动你。”
“陈三……”
“你说。”
柳爽怆然一笑:“我知道你不是汉奸,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我从来没有真正恨过你……这么多年……我只是恨我自己,我把所有恨,都转嫁到你身上,我得找个借口,否则,我不敢面对自己。”
“别说了。”
“我要说,我要说出来,我这个人,虚荣心太强了,我太贪了,我对金钱的执着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我也知道我错了,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如果非要找个理由,那就是我从小穷怕了,我害怕没钱,我总是没有安全感,我只有躺在金钱上,才能获得片刻的安逸。我今天落得这个境地,怨不得别人,只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