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卧湖,树影层重,叠映在水面上,微波粼粼扑食草岸,石亭立于风野,神色未动,拨弄雅琴的少女停住弹唱,目光逗留在水面上,一片呢喃愰动的浅影中,仿佛有场电影在其中放映。
时光匆匆像潮起潮落却冲不净过去的记忆,而她的幸福就在那一片记忆中花开花落,人生像偶然得到,又像一直存在,就如同烦恼一样。
过上清淡的生活之后,原以为如同倒掉一杯不喝的酒,可是整个世界都弥漫着那种气味。
“小姐,您的书信!”穿着彩纱衣的待女摇步走来,她的手臂支撑着轻衣飞舞,时隐时现。
书信?竟还有人给自己来信,会是谁呢?突然内心有丝丝的冲动,回头看着侍女手上的封皮,在右下角有一道倾斜的细墨,那是多少年前和别人约定的通信方式。
恍如一坛陈年老酒被突然打开,香气扑鼻,可是她并没有马上解开这封信。
沉默了好几年,如今为什么要来信,是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呢,还是偶然想起自己,激动的同时又感到非常害怕,若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岂不又像平静湖面上的一只走鸭。
“放到桌上吧,先下去!”她侧脸望了一眼石亭中的石桌,示意对方将信件放下,她想再想想。
“是!”对方轻轻地放下,没有带走一片尘埃,转眼便消失在岸边一层粉红色桃花树的后面。
风,从额头坠发中穿越,一丝柔情随之而过。
最终她还是打开封皮,从里面抽出信纸,秀丽的字迹,正如同那个男人当初匆匆闯入自己心里一样,似曾相识的感觉。
没有漏掉每一个字,可惜还是看完了,女子轻叹一声,随即松手,那张信纸被清风拿走,化作湖中的一片落叶,沉浮不定。
她松开琴弦,转身向湖岸边一栋木屋走去,屋内的陈设都很朴素,这些代表她往日的生活,可是今天却感觉世界被雨水冲洗过一样,无比新鲜。
那个抛弃她的男人要回来了,而且早就潜伏在岳父身边,当初他没有的一切现在都有了,像一棵茁壮成长的大树可以为脚下的花草遮风挡雨,当女子蓦然回首,像是失去了什么。
她静静坐在铜镜面前,望着自己那张任岁月雕刻的脸蛋,还好,变化并不是很大,不需要做太多的掩盖,还是当年那副样子。
“小姐,我帮你来!”见主人在舞弄着自己的秀发,侍女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小步跑过来,往日都是她替小姐梳妆。
“不用!”今日并没有客人到来,不需要会见任何人,她只是想把自己看的更清楚一点,仅此而已。
侍女非常乖巧,于是朝着铜镜笑了笑又退回去。
“还剩下多少食物?”见对方在淘米,小姐转头认真地问道。
“不多了,这两日我便下山去取!”难得她会关心起柴米油盐来,涉世不深的侍女感到有些惊讶。
“那明日我便跟你一起下山,看看县里有什么变化!”回想起来,上次上山大概是半年前,守着这个山上清湖,心满意足的过了六个月。
小姐要下山,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先要通知山下驻军,派出部队保护,说不定还要封锁县城里最为重要的街道。
“现在通知他们,估计也来不及了,这是要经过成都批准的,我可不敢做主!”待女显得有些紧张,为了挣这一份活钱,全家的性命都压上了,若是有个闪失,她担当不起。
如果按正常的流程下山,那就太没意思了,兴奋之情突然降下来。
“不用通知他们,我们从小路下山!”如果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就要有舍弃一切的魄力,冒险之路是向勇敢的人敞开的。
“小姐…”这无疑是在赌自己的性命,身为侍女她陷入忐忑不安之中。
于是两人便不再继续聊这个话题,到明天日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细想之后再做出决定。
晚饭非常的简单,几乎没有肉食,主仆两人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这是侍女最大的荣耀,当然也只有在没人看到的地方。
“你母亲最近怎么样,腿疾治好了么?”厅内安静到只听得到对方嚼米饭的声音,于是小姐先张嘴说话。
“上次下山的时候,有人捎口信,说好了很多,多亏了小姐资助我不少,这才请了上等的郎中到家里看病,那些药材都是从成都买回来的!”提起这件事,侍女双目中充满感激之情。
“有好转便行,明日下山,你再托人给她带点吃的!”
她张嘴噙着碗,不知道是该答应还是拒绝,明日,明日只怕没有那个胆量私自下山。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并没有达成一致意见,小姐失望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她已经无心食物。
此时两人却听见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那个响动稍显孤独,显然只有一人一骑。
“小姐别动,我去看看!”这荒郊野外很难有人进入,况且山下必经之路被岗哨封锁,即使人可以潜入但马是绝对进不来的。
如果对方能进的来,说明他的本事不一般,真是那样,小姐的安全便成了问题,于是侍女非常警惕地靠近门栏边。
她偷眼望去,见到一个士兵拍马而来。
“没事,是山下兵营里的士兵!”这才松了一口气,回头安慰主子。
“庞夫人,在吗?”士兵的嗓门很大,源于他们平日的训练,这是一名专业斥候,从他那黝黑的皮肤便看得出来,经常雨淋日晒。
“在呢?有什么事你直接说,她听得见!”侍女捧着嘴巴回道。
“山下的岗哨明日奉命撤走,整座县城将由李严将军接管,我们也要回去交差,为了安全起见,还请夫人明日随我们一起回成都!”士兵说话的同时细心观察前面的木屋,职业习惯让他想看看有没有可疑的迹象。
“回去告诉他,我不会回去的,父亲过两日便会派人过来接我,到时候我要去萌葭关!”没等待女开口,庞夫人快步走到门口,将自己的面容暴露在普通士兵眼中。
这一露脸直接将对方惊住,黄昏日落下,对方的脸如同一轮明月,皎洁如水,那是他从没见过的女子模样,如同仙女下凡般,虽然一直守候在山下,却从没见过庞夫人的真容,今天这趟传令真是让人眼界大开。
“主公并没有发令一定要带夫人回城,若是庞将军那边有安排,便请夫人自便,只是切记注意路上安全!”士兵不免多看几眼,但正事也没有忘记,传完命令便要回到自己的兵营了,再也欣赏不到如此美幻绝伦的画面。
“好,你回去复命吧,顺便将我这位待女家里的岗哨一并撤去!”
“在下便就此告辞,夫人保重!”士兵非常不舍,但又无可奈何,他们的人生交汇处仅限如此,已经没有任何缘分可以再支撑多几秒,于是头也不回拍马而去。
“真是太好了,小姐,我们终于自由了!”马蹄声还没消失,侍女便忍不住高兴地跳起来,没有了山下驻军的监视,她们就像山林里的两只小鸟,想飞多远便能飞多远。
看着侍女兴奋的模样,小姐入了神,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快乐的源泉就那么简单,若生命能够重来,她多想坠入平凡百姓之家,嫁个庄稼汉,过着简单朴素,毫无奢望的生活,该多好啊!
于是两人刷洗完碗筷,连夜收拾东西,计划有所改变,她们想到城里去多住一些时日,便不急着上山来。
“小姐,他说的那个李严将军是谁啊?”侍女突然发问,应该是出于好奇。
庞夫人低头想了想,她的印象里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在绵竹驻军,原因只怕不简单,打仗的风险很大。
“打仗,和谁打仗?”
“咱们益州现在危险得很,这件事跟你说不清楚,等下了山你便能从百姓那里得知了!”庞夫人不想跟她讨论太多,要是惹起小老百姓的担忧,对他们生活的影响会很大。
她希望这个女孩能像往常一样那么懵懂无知,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
干完了所有的活,准备停当,两人便躺在竹榻之上翻来覆去,其实只是进趟城而已,又不是见什么人,可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反反复复就是睡不着。
“小姐,你为什么不准我叫你夫人呢,为何一直都不回成都,你的家不是在那里吗?”心中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人来解答,这也许是待女无法安睡的真正原因。
“你是不会明白的,每个人的生活都不一样,烦恼也不一样,前世惹出的因,今生尝到的果,都是命中注定!”她说的话很深奥,待女压根听不懂,还是不懂装懂的点点头。
“你的郎君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一直都不想见他呢?”这些问题以前侍女不敢问,不过听说这次又不肯回去,心中的疑问又被放大了些,好奇害得她追问下去。
“好与不好不是在于别人做了些什么,而是在于两人之间有没有建立过感情,这个你还不懂,等你嫁人的时候就知道了!”窗外月明星稀,庞夫人望着那一抹皎洁的月光,她的心走出很远很远,有个梦,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现在觉得离它越来越近。
“哦!”侍女摇了摇头,她觉得小姐的内心太过于复杂,不像自己那么简单,只要家人都过得好,她便心满意足。
两人躺在榻上说着话,最终化成微弱的鼾声,夜风拂面而过,抚摸着那两张洁白如玉的脸孔,像是在为她们的睡眠拍打,哄着自己的孩子睡觉。
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穿进来之后,两人同时睁开双眼,今天是一个好天气,草草安排完早膳,便可以动身了。
“早知道让那人将马留下便好了,下山的路蛮长,有些东西还是不能带,太重,扛不起!”待女看着两个包裹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昨天太过兴奋竟没有想到下山的具体事宜。
“那再拿出来一些!”
两人又折腾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上路,于是顺着山路往下走。
春日的阳光并不算太热,只是好久没有做体力活动,细白的肌肤上冒出清凉汗珠,两人一步一迈向山下走去。
快到半山腰时,却见下面有繁杂的响动,两人马上便警觉起来,侍女拉着庞夫人躲到路旁灌木丛中。
她们竖起耳朵,听着路上的动静,莫不是一伙山贼之类的,趁山下驻军撤走之后,便上山来搜寻财物。
“这么大个山,到哪里去找,唉,真是!”一个粗旷的声音抱怨道,显然是在前面开路的军官。
“只听说那位女子隐居在山上,也没有个具体方位,李将军真是难煞我们了,才刚到县城,便被派到这鸟地方来!”另一个跟班的大声嚷嚷。
“好渴!”“好累!”
放眼望去,前前后后有十来名军士,各自走着散漫的步伐,他们的目光盯着地上,根本发现不了山路两侧的动静。
等这伙人过去,两人才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夫人,他们像是在找你?”侍女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劲。
庞夫人愣了一下,他们所说的这位李将军,莫非就是新派来驻守绵竹县的主帅?
这个人的名字,她也是昨天才第一次听到,怎么会认识自己呢,而且还苦心积虑地想找到她。
“小姐,以防万一,要不你还是化化妆吧,这路上要是遇到第二波,我们就很难躲过去了!”侍女是个机灵人,她的建议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两个人又重新躲回灌木丛,打开灰布包裹,将平日化妆用的东西都拿出来,稍作涂抹一番。
“好生俊俏的公子爷,那我便叫你少爷!”
“你也不赖,要是真是个男的,我愿意下嫁给你!”两人对视而笑,又将包裹重新整理了一番,于是肩并肩往山下走去。
果不其然,对方知道有个叫庞夫人的在山上隐居,苦心积虑想找到她,前后派了不下三路人马,后面两路见下来的是男的,只是拦住问了几句,便顺利放行了。
“哈哈哈哈!”眼看到了山脚下,两人捧腹大笑起来,瞧着这几伙人真傻,连男女都分不出来。
“公子爷,马上就要进城了!”待女压低声音,同时大摇大摆走着八字路,若是腰间再跨一把马刀,定然是个行侠仗义的刀客。
青湖山在绵竹的西面,他们下得山便是从西门入城,此时城楼上挂着李字大旗,守卫比上次添加不少。
“嘘,公子,你看那边!”侍女眼尖,望着城墙下面一堆人群,墙上面贴着一张画像,不是别人,正是未化妆前的庞夫人。
庞夫人皱着眉头,这个李严到底想干什么,竟然敢将州牧夫人当成朝廷钦犯一般搜寻,胆子不小。
“公子,我们还是绕着走吧!”待女拉扯着庞夫人从城门的右侧溜去,那一堆人乃是非之人,闲着没事干,万一被他们揪出来,报到官府那里,岂不是露馅了。
进了县城,城内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一些巡逻的队伍,有不少搬运砖石的马车和民夫从大街上路过,他们显然是在修葺城墙。
“大爷,城里发生啥了,为什么有这么多士兵和民夫啊?”庞夫人拉着一位路过的老头衣袖询问道。
“打仗啊,肯定是,绵竹都十几年没修城了,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兆头啊!”老人回头一看,这两人只怕是外乡人。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赶快回家吧,荆州军和南蛮兵迟早要来,要不是这把年纪,我也早跑了!”老头也是一片好心,给他们提个醒。
“谢谢老伯啊!”两人千恩万谢,最后放过了那个老人家。
“又饿又累,不如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吧!”看着满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也不知往哪个方向走,庞夫人拉住侍女说道。
“好,公子你看,那边有许多客栈,我们去找家安顿下来!”待女八面玲珑,他原本对绵竹城也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很快便锁定了方位。
最后找了一家比较安静的店面,掌柜的看上去挺面善,于是便答应住下来,将东西放到二楼客房,在楼下点了些吃食,两人漫不经心的吃起东西来。
庞夫人心里一直在想着那个问题,这个叫李严的人为什么非要找自己,他是有什么事情吗?
想要解决这个疑问,恐怕只有日后见到他本人才会知道。
“公子,吃完饭准备去哪?”侍女见对方不说话,主动问道。
“咱们就去街上四处逛逛,你有什么打算,要去见家里的接头人吗?”庞夫人打趣道。
“什么接头人,就一个在城里做短工的乡亲而已,回去一趟不容易,有什么要带的都会托他!”侍女翘起嘴巴,不过提起那位乡亲,她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这种神情,她是曾相识,在那个轻风飘拂的清水湖畔,只可惜,故事只有开始却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