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关边界。
军营帅帐。
一个鼻形宽,高颧骨的中年男子神色紧张。
张易之负手而立,目光平静的审视着对方:
“青海王,你我素未相识,所以有事不妨直言。”
眼前男子名叫慕容咎,世袭青海王爵位,慕容家族定居于河东。
两晋年间,鲜卑慕容氏在中原建立以燕为国政权。
而随着南燕的灭亡,慕容氏在中原的势力便烟消云散。
此后,慕容氏在青海一带创建过一个方圆数千里的大国,这个国家就是吐谷浑。
吐谷浑被吐蕃灭了,慕容王室尚存,于是投奔大唐,高宗封之以王位,一直延续到大周。
慕容咎脸上露出恭敬的笑容:
“青海湖一役,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必将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中山王壮哉!”
面对近乎谄媚的奉承,张易之表情依旧淡漠:
“我时间有限,你确定不说正事?”
慕容咎神色僵住,沉默了几秒,道出来意:
“我们慕容氏忠于大周,与吐蕃有不共戴天之仇,慕容家族愿意给大周牧守边疆!”
“呵……”张易之眸中露出一丝笑意,盯着他:
“你是说,慕容氏希望回归东吐谷浑?”
慕容咎颔首:“对。”
停顿一下,恳求道:
“请陛下、中山王成全。”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表情忐忑不安。
张易之嗤笑一声,用嘲讽的口吻说道:
“我辛辛苦苦打仗,合着专门让你们慕容家捡便宜?”
他真怀疑慕容氏脑袋不正常,国都灭了几十年,现在吐谷浑一半领土到大周手上,就把大周当做村长家的二愣子?
慕容咎显然预料到这个答复,并不气馁。
他清了清嗓子,给对方剖析利弊:
“王爷,我们慕容氏在青海湖根植几百年,威望隆高,一旦回吐谷浑,那些被吐蕃俘虏的子民就会逃回来。”
“慕容氏可以稳定青海局势,牵制吐蕃兵力,只要大周有需要,吐谷浑全举国之力协助!”
“最重要的是,青海的风土人情,中原也许不擅长治理……”
望着侃侃而谈的慕容咎,张易之眉梢微扬。
简而言之,只要能回吐谷浑,慕容氏政权愿意做大周的傀儡。
他不由想起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面的慕容复,做着光复大燕的美梦。
领土人口啥都没有,反正就靠着一腔执念复国。
“王语嫣呢?”
张易之突然开口。
话音戛然而止,慕容咎大吃一惊,摸不着头脑。
王语嫣是谁?
他目光一喜,旋即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
“王爷,我有一女年芳十三,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可以改名慕容语嫣,嫁给王爷做侧妃。”
张易之端起长案的香茗,淡笑道:
“啧啧,你想做我岳父?”
说完,他见慕容咎一脸僵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的模样。
“嗯?”张易之用一个鼻音表达疑惑。
慕容咎哑口无言。
谁敢做你张巨蟒的长辈?
寿星公上吊,嫌命长!
他忙转移话题道:
“王爷,我刚刚的阐述,你觉得呢?”
张易之抿一口茶,在长案边来回踱步,脑海里回忆着慕容复的台词,毕竟穿越前经常翻阅天龙八部。
他转头看了眼慕容咎,面带微笑开口:
“你接下来是不是会这样说?”
“我慕容氏乃吐谷浑皇裔,慕容氏祖训,务以兴复吐谷浑为业,在下力量单薄,难成大事。”
“故此向中山王借兵三万、粮饷称足,以为兴复吐谷浑之用,吐谷浑永为大周的藩属国。”
话音落下,犹如惊雷炸响。
慕容咎面色剧变,心中震撼!
他竟然猜我心中所想?
更可怕的是,连借兵借粮都能预测?
张巨蟒的强大恐怖,简直毋庸置疑,如此擅长揣摩人心。
这手段匪夷所思啊!
张易之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他,冷声道:
“你在逗我笑么?”
“我……”慕容咎脸上浮现憋屈愤怒之色。
张易之抬手指向辕门:
“速度滚。”
此话,让慕容咎脸色彻底难看。
他好歹也是吐谷浑皇裔,竟遭到这般无礼的对待。
就算在神都,他也能跟朝堂权贵同席宴饮,你张巨蟒就这么狂得没边。
“呵呵,你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这事我去神都找朝堂诸公商议,神皇陛下也不会容许国事由你做主。”
慕容咎声音愤怒,脸色变得冰冷。
自己是吐谷浑皇裔,尊严不能丢!
“哦,连国家都保不住的废物倒挺有勇气的。”
张易之闻言似乎有些讶然。
不过话语中那副随意,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在慕容咎看来,这就是高高在上的俯瞰。
好似在嘲弄着一只卑微的蝼蚁。
慕容咎拳头紧握,几乎咬牙道:
“这事,本王记住了!”
说完甩袖欲走。
“慢。”
张易之冷着脸,快步走到他面前:
“那就让你记忆更深刻一点。”
说着抡起手臂,一巴掌狠狠砸过去。
砰!
慕容咎猝不及防之下,浑厚的力道灌在脸上,人也顷刻间倒飞出去。
“岂……岂有此理……”他喷出一口血水,脸色羞愤至极。
这番动静也惊动了辕门守卫,裴旻等人和慕容家族的亲卫齐齐进来。
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下,张易之一脚踩在慕容咎胸膛上,冷视道:
“为什么总有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你一介蝼蚁还以谈判的态势跟我说话,你配吗?”
“去你娘的复国梦,给我滚蛋!”
慕容咎感受着浓浓的屈辱,目光怨毒的盯着张易之。
慕容氏的亲卫见状,仓惶过来,噗通跪地求饶:
“请王爷宽宏大量。”
张易之收回脚,漠然道:
“没有第二次,在我没动杀机之前,滚。”
亲卫如逢大赦,合力将慕容咎搀扶起来,躬了躬身,逃也似的离开辕门。
青海王绝对是失心疯了,竟敢跟这尊煞神针锋相对。
咱们慕容氏不是吐谷浑王室了啊,就算是,堂堂吐蕃帝国都被张巨蟒打得求饶,更何况被吐蕃灭掉的吐谷浑?
唉,要是慕容氏因此被张巨蟒嫉恨,那就糟糕透顶了。
等他们走后,张易之拿锦帕擦了擦手上的灰尘,笑着道:
“自以为身上的血脉能散发王霸之气,旁人皆要臣服?不知所谓!”
就在此时。
“子唯——”
近乎嘶哑哭嚎的声音传来。
首先走进帅帐的是杨钊,后面跟着一脸憔悴颓然的陈长卿。
“救救贫道,贫道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啊。”
陈长卿一进来瘫软在地,神情绝望至极。
“舅舅。”那边杨钊上前恭敬施礼。
张易之嗯了一声,看向臭道士:
“他怎么了?”
杨钊苦笑一声,欲言又止。
“子唯,好子唯,你一定要救救贫道。”
陈长卿扑过来紧紧攥住张易之衣袍,像是溺水时抓住的救命稻草。
“究竟发生什么事?”张易之皱眉。
陈长卿哭丧着脸,如实相告:
“贫道那里溃烂,痛不可忍……”
张易之惊愕。
裴旻呆愣当场,满目的不可置信。
他喃喃道:“当真?”
杨钊叹息一声:“嗯,染上了。”
张易之骤然一脚踹开陈长卿,人也后退了几步。
这道士已经废了,可以准备吹唢呐开席了。
“舅舅,陈道长流连勾栏……”杨钊说着顿住。
这道士简直就是资深嫖客。
在益州将近两个月,每晚都在勾栏逍遥快活,没钱了就去勒索毕长史,拿到钱又跑向另一家青楼。
于是中招了,益州最好的医馆都救治不了。
陈长卿脸色发白,直视着张易之:
“子唯,你神通广大,一定能把贫道治好,贫道跟你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啊,我们一起赴死的日子你忘了么?”
张易之跟他对视,隔着几秒,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哎呀,梅事的,淋风险。”
古代的医疗技术,花柳病怎么治?只能等死。
历史上浪荡不羁,赢得青楼薄幸名的大诗人,为啥会英年早逝?
史书记载——因病去世。
但张易之个人臆测,极有可能是染上了花柳病。
不过这种很难启齿的事,当然不能对外提及,否则英明毁于一旦,沦为士林炮轰的对象。
于是换个托辞,咱得了天花,或者其他不治之症。
这样就能吸引一波同情关怀,好友不仅不会嘲笑,还会怜悯,写一些缅怀文章诗词,让世人不要忘记这个大才子。
“子唯救救贫道啊!”
陈长卿用恐惧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吼。
这种病怎么可能没事,花柳是要人命的病啊!
张易之淡淡道:
“君子病,在鸡肤,不治将恐深,我有一法子。”
陈长卿刹那收住哭腔,急不可待道:
“子唯,快告诉贫道!!”
“嗯。张易之颔首,笃定的语气说:“防止扩散,割以永治。”
陈长卿怔住。
旋即眼圈酸楚,泪水滑过眼角,瘫在地上抽泣。
“嗬呀,呜呜呜——”
似乌鸦般沙哑难听的哭腔响彻在帅帐。
张易之表情无波无澜,幽幽道:
“风尘自古多疾病,当劝今人莫侥幸。臭道士,临死前吃点好的吧。”
这种病,割了也救不活,可惜了。
陈长卿悲从中来,甩锅给张易之:
“都是你带贫道来蜀中的,全都怪你,呜呜呜……”
望着歇斯底里的可怜人,张易之非但没有动怒,反倒安慰道:
“回老家度过最后的时光吧。”
杨钊嘴角轻轻抽搐一下,有些不忍,哀声道:
“舅舅,真没办法了么?”
张易之摇头,自己又不是神。
几人沉默。
陈长卿痛苦面具戴上,宛若行尸走肉般,目光逐渐空洞。
“对了。”裴旻似是想起什么,双目一亮:
“江南有一个名医,医术极为精湛,曾经治好过几例花柳病。”
“真的?”陈长卿喉头翻滚,心潮澎湃肩膀不可察的颤抖着。
他用力握紧了拳头,眼眶发红。
“我小时候听家中长辈说的。”裴旻语气有些不确定。
张易之点了点头,宽慰道: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去试试,总归是一线希望。”
陈长卿眼神有了色彩,哑声开口:
“那我走?”
张易之嗯了一声,“立即动身去江南吧,我派几个好手护送你。”
咻!
陈长卿如一阵狂风冲出帅帐,转眼就消失不见。
“去给他安排一下。”张易之吩咐裴旻。
真能寻到神医再好不过了,到时候直接抓过来做自己的私人医生。
摒弃多余的念头,张易之端详着杨钊:
“坐吧,说说益州的情况。”
杨钊点头:“是,舅舅。”
“嗯?”张易之神色微冷,提醒道:“你是神皇司绿袍。”
杨钊恍然,现在可是汇报公务,忙改口说:
“司长,李义珣进驻益州之后……”
正说着却被打断了。
裴旻去而复返,禀报道:“公子,李无涯来了。”
“让他进来。”张易之看向杨钊,“你先退下,待会再谈。”
裴旻告退,在辕门跟李无涯擦肩而过。
李无涯抬眼望着那道白袍,竭力控制情绪,不让自己露怯。
不过心脏剧烈跳动,还是暴露他心中的恐惧。
屠灭陇西李氏!
一战歼灭十万高原铁骑!
以强势的手段,逼迫吐蕃赞普签下丧权辱国条款!
从第一次正式会面以后,短短的两个月,此獠竟然做了如此惊世骇俗的事迹。
每一件事都能让天下震动,能填满史书整页篇幅!
此獠实在是太恐怖了。
这样的恐怖,令人绝望。
“怎么了?李黜副使不敢面见上官?”
温润磁性的声线缓缓响起。
李无涯深吸一口气,踱步入内,面不改色的作揖行礼:
“拜见中山王。”
张易之微微一笑,“免礼。”
说着还亲自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李义珣犹豫片刻,慢慢接过。
此獠真是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俯视之时,既倨傲冷漠,又淡泊温和。
两种相反的气质在他身上得到恰到好处的融合。
张易之背靠座椅,轻描淡写的道:
“跟李义珣发生了几场战役,详细说说吧。”
李无涯略默,并没有回答,而是盯着对方的眼睛,沉声道:
“王爷,你应该能代表朝廷履行承诺吧?”
“你让我据守剑门关,我照做了,扼住李义珣前往陇右的道路,让你不至于陷入身后有追兵的境地。”
“你在青海湖跟吐蕃僵持,我没要朝廷一粒粮食,更拿不到军械武器。”
“李义珣在益州,我就派兵清剿周边叛军,最大限度安抚蜀中百姓。”
说到此处,李无涯声音竟有些哽咽。
委屈至极!
完全沦为张巨蟒的走狗,替此獠在蜀中擦屁股,让此獠没有后顾之忧的欺凌吐蕃。
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很蠢,心甘情愿被张巨蟒驱使。
朝廷赢得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天下人的赞誉声,竟然没有提及他李无涯!
没有他,张巨蟒敢带兵去青海湖?
没有他,张巨蟒敢在那里耗两个月,等着谈判,等着吐蕃跪地求饶?
正因为付出那么多,所以一定要得到回报。
张易之目光微不可察闪过戏谑之色,温声道:
“不错,你李无涯的所作所为,朝廷看在眼里,陛下记在心里。”
“这是简在帝心啊!”
李无涯表情一僵,狗屁的帝心,他只要自己该得的。
“王爷,会不会遵守诺言?”他再次问,这回声音拔高。
张易之手指轻叩桌沿,思考了半晌,轻轻颔首:
“会,朝廷不仅承认你是隐太子孙子,还赏赐你息王爵位。”
李无涯神色狂喜,脱口而出道:
“那封地在哪里?能不能就在蜀中?”
话音刚落。
张易之神色骤冷,眼神锐利如刀:
“封地?你觉得你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服从我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