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街道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民众,黑压压的一片,摩肩接踵,不可胜计。
“龙骨呢?昨晚还在,怎么不见啦。”
“肯定去遨游天际了,等中山王建好龙坛,就把它老人家给请回来。”
“兄台注意措辞,不是请,而是擒!仙界龙王见到中山王也要低头。”
“有道理……”
人群议论纷纷,百姓脸上带着自豪骄傲的笑容。
当一道月白色薄绫襕衫的身影缓缓走出,原本喧闹长街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身后的裴旻已经见识到了公子的许多面孔,可他心中仍然一团迷雾。
如今这纷乱的人潮,反倒如潺潺溪水一般,洗褪了公子身上那些浮夸油彩,露出本来的质地。
裴旻的脑海里,凝练出两个字——
孤独。
公子的背影十分寂寞。
虽然周围都是热情的拥笃,但落寞感依然很强烈。
仿佛与周遭分别置身于两幅画内,虽相距咫尺,却永不相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公子距离尘世很远。
酒楼茶肆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一幕,不禁暗叹。
一条龙骨得民心。
……
庐陵王府。
李显火冒三丈。
他冷视着眼前既是女婿又是义弟的男人,气汹汹道:
“算本王求你了,你没事老往本王这里跑做什么?”
张易之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怎么?皇兄不欢迎我?”
欢迎?
本王恨不得撵你出去!
满朝谁不清楚,你张巨蟒是江山社稷最大的毒瘤!!
韦玉微眯凤眼,带着几分审视的目光:
“你现今是满城百姓眼里的龙神,呼风唤雨的神祗,何必屈尊来我们这座小庙。”
“哦?”张易之似笑非笑:
“看样子岳母对小婿颇有怨言啊。”
韦玉表情一僵。
不是怨,是恨!
你要是接受陛下的妥协,不就顺理成章的废黜武三思储君之位?
“谈不上怨言。”韦玉先垫了一句,接着说道:
“庐陵王府不想再跟你有牵扯。”
李显深以为然,眼里敌意愈浓。
此獠手段惊世骇俗,而且越来越不按常理出牌,完全就是一个恐怖的魔道人物。
张易之看她一眼,突然提议:
“岳母,能否借一步说话,小婿跟你深入交谈一番。”
“啊这……”
韦玉错愕,嘴巴开合了两下,却没有说出成型的话来。
嚯!
李显一脸的警惕:“什么隐秘,本王就不能旁听?”
“不能。”张易之面不改色,淡淡道:
“这是我跟岳母的私事。”
“你……”李显戟指着他。
爱妃是你岳母,你怎能如此不避嫌?
韦玉表情稍微有些不自然,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好奇占据上风。
她冷着脸,漠然道:“请。”
说完手儿叠在腰间,款款而走。
李显面色有些难堪,恨恨地将喉头老血咽下。
他色厉内荏,警告了一声:
“不得对爱妃无礼。”
张易之置若罔闻,紧随韦妃而去。
韦妃一袭紧绷的宫裙,从后面看上去,就见水蜜桃也似的两瓣轮廓,随着步伐轻颤着。
像是熟透的果子,正在枝头发出期待被采摘的信号。
偏殿内熏香缭绕。
韦玉止步,转头盯着他,声线如裹着一层寒霜:
“说吧。”
张易之轻轻颔首,稍稍措辞,幽幽道:
“京兆韦氏学风浓郁,在天下享有盛誉,小婿颇为尊崇。”
嚯!
韦玉心里骤然一凉。
仿佛头顶瞬间被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暴风将至。
此獠意欲为何?
难道要将屠刀对准家族?
她银牙咬的咯咯作响,目中闪着愤怒的火苗:
“真没想到,你心思如此歹毒?!我韦家绝不会任由你磨搓羞辱!”
短短两句话,鼓囊囊的酥胸便风箱似的起伏。
张易之审视她艳丽的妆容,惊疑不定:
“莫非在岳母眼里,小婿就是这样暴戾冷血的人?”
“别叫我岳母。”韦玉如被针刺一般,声音异样尖锐。
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刚刚差点吓到窒息。
你这种泯灭人性的人,屠族恐怕已经上瘾了。
但凡是世家族人,谁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张易之眯了眯眼,淡淡笑道:
“也不瞒岳母,不知宗弟能不能高攀韦家门第?”
什么?
韦玉满脸惊愕,始料未及。
联姻?
此獠要跟京兆韦氏联姻?
她很快平复情绪,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憎恶:
“不可。”
张昌宗什么货色?
天字第一号男宠!
跟他联姻,家族颜面扫地,沦为士林的笑柄!
张易之脸上的笑容趋冷:
“岳母不再考虑一下?”
“不必了。”韦玉很快调整面部表情,矜持的说:
“其一,门第悬殊太大。”
“其二,令弟风评不好,有损韦家脸面。”
京兆韦氏虽然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仅次于他们的一流世族。
自隋朝起,凭借门荫和科举,占据官途要津,宰相出了十位,九卿二十多个!
区区一个男宠,他也配?
张易之一步步近前,居高临下俯瞰着她:
“不再考虑一下?”
韦玉态度坚决,一口否决:
“断然不嫁!”
张易之嗯了一声,殿内来回踱步,慢条斯理道:
“岳母,既然软的不行,小婿只好跟你来硬的。”
“不嫁,屠族。”
轰——
犹如惊雷炸响。
韦玉面色惨淡,脑海中几乎成了一片浆糊。
每个字都如擂鼓重重捶在她的心头。
屠族?
此獠凭什么能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出这般丧尽天良的话?
就因为被拒,就要让对方遭受灭门之灾?
世间最荒谬离奇的事莫过于此!
“畜生!”
韦玉眼神像是冰刀,简直要把张易之剜死,再碎尸万段!
“呵呵……”张易之轻笑一声,脸上没有情绪波动:
“开个玩笑而已,岳母不会当真了吧?小婿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韦玉脸蛋阴郁,死死盯着恶獠。
刚刚如泰山临顶的威压和蕴含的杀意,绝不容错辨。
此獠真动了杀心!
连天下第一门阀都被屠戮殆尽,韦家能抗衡此獠的暴力手段么?
无言的沉默,在殿内蔓延,似要将人的血液凝结。
张易之坐在锦墩上,静静注视着她。
韦玉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声音里透出凛然:
“为什么偏偏是我韦家?”
她像是第一次看见此獠一般,慢慢地缓缓地仔细地打量他。
张易之神色未动,任凭尖锐的目光刮过自己的脸孔。
他忽地笑了起来:
“宗弟到了娶妻的年纪,正所谓长兄如父,我该给他安排一门亲事。”
“恰好我跟岳母关系紧密,何不亲上加亲呢?”
韦玉表情沉凝,目光掠过他,怔怔的盯着铜鼎檀香。
冷静下来,就嗅出此事不对劲。
张巨蟒一个细微的举动,都能搅乱天下风云,甚至改变政治格局。
既然已经跟清河崔氏结盟,为什么会还要找上韦家?
她脑中紧绷着的弦几乎要断裂,越想越迷茫。
于是故作情绪激动模样,将那酥胸一挺:
“我一介妇人做不了主,你自己跟家中族老去磋商。”
张易之瞥了眼那宝蓝色的肚兜轮廓,平心静气道:
“我现在就要一个准确答复。”
闻言,韦玉目中闪过阴霾,忍不住想将此獠的俊脸给撕烂。
为什么不褪下虚伪面纱,开门见山的袒露意图?
她轻移莲步到窗前,微风拂面,吹散了烦躁的情绪。
张巨蟒的谋划亟待明晰。
家族祖地远在长安,政治力量也仅仅辐射长安地区。
刹那间,韦玉一个激灵。
陪都长安!
此獠在长安斥资建造慈善堂,麾下将卒及绿袍都安置在那。
有武装有钱财,缺的就是政治力量!
念及于此,韦玉情绪激动,不禁毛骨悚然。
张巨蟒想以长安为造反根据地啊!
她蓦然转头,沙哑着嗓音:
“胃口堪比蛇吞象。”
还不算蠢……张易之面不改色,淡淡道:
“如何?政治联姻本就是各取所需。”
韦玉脸色阴晴不定。
既然窥破了用意,能不能一举打碎此獠的如意算盘?
答应联姻,家族绝对要被此獠拖进漩涡,甚至是万丈深渊。
但风险往往伴随着机遇,连清河崔氏都敢下重注。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
此獠就是几百年难遇的枭雄人物。
倘若生逢乱世,再多割据地方的豪杰都会沦为此獠的垫脚石。
这样不可一世的存在,能击碎一切不可能。
张易之起身走到她身边,望着远处亭台宫阙:
“倘若李显争储失败,你们京兆韦氏下场必然凄惨,就是一个输光筹码的赌徒。”
“那为何不尝试两边押宝?做稳赚不赔的买卖。”
“两只手才抓得稳。”
望着对方幽邃眼底的笑意,韦玉一颗心沉入谷底。
纵然百般不情愿,但她知道自己心动了。
权衡利弊之后,根本就很难拒绝这个诱惑。
张易之与她对视,语气恭敬且温柔:
“长安的世族并非只有韦家,我是真的为岳母着想。”
“哼!”
韦玉勾了勾耳畔的发丝,娇哼一声:
“话别说这么好听,普天之下,谁敢占你张巨蟒的便宜?”
“看样子,这桩婚事成了?”张易之眉头微挑。
韦玉板着脸,一言不发。
该死的张巨蟒,心机为何如此恐怖啊!
明知可能是火坑,她竟然也忍不住跳进去。
怪不得连那位都斗不过此獠。
张易之负手而立,淡淡道:
“那小婿静候佳音,希望越快越好。”
“呵呵……”韦玉美眸露出一丝戏谑之色,“你要走了?”
既然以长安为基本盘,那此獠必定是要离开神都,准备开创一番“事业”了。
张易之缄默片刻,没有否认。
韦玉收敛情绪,正色道:
“反正都是联姻,不如让韦氏嫡女给你做侧妃?”
一方面,张昌宗声名狼藉,家族实在不想被世人戳脊梁骨。
另一方面,也是最为关键的。
她要给裹儿找个盟友,不仅能压制崔氏女,还能掌控张巨蟒的后宅,借机渗透到此獠的势力之中。
张易之端详身侧片刻,将这位岳母的小九九看得透彻。
他低声调笑:“你也姓韦,要不你嫁给我?”
“放肆!”
韦玉脸蛋霎时涨红,一时气得娇躯乱颤。
她太阳穴直跳,一直默念要忍要忍,着实是忍不住了,厉声吼道:
“污言秽语,你不觉得羞耻么?”
此獠目无纲常伦理,简直毫无廉耻之心!
张易之表情毫无波澜,眼神冷漠:
“所以别开玩笑,好好谈正事,韦家尽快挑选出才貌兼备的嫡女。”
韦玉将几根青葱玉指,深深嵌入掌心,稍稍缓解心头气闷:
“联姻有个前提,你以后不能针对王爷,更不能在暗中使绊子。”
言下之意,就是消弭政治宿怨和利益分歧。
张易之思索了几秒,点点头:
“这是小婿分内之事。”
韦玉眼神狐疑,答应得这么痛快,有没有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