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儿…”
宋令关挡开蓝如水的手,反而从怀里摸出块桂花糖。
“吃吧,十一给的,本想着下酒的…”
糖块已经有些化了,黏在油纸里撕不开。
蓝如水连纸带糖含进嘴里,咸涩的泪水混着甜腻的桂花味在舌尖炸开。
突然抓住师父的手按手里,小时候总是这般。
声音发颤,喃喃道:
“师父,一剑破山河我又有感悟了,您什么时候帮我看看…”
宋令关的手顿了顿,开口道:
“等…咳咳咳…”
话没说完,又咳了起来。
蓝如水急忙伸手去抚宋令关后背,触手一片湿冷。
远处传来木凡脚步声,宋令关抬眼看去,一个满面悲伤的黑脸汉子走了上来。
笑了笑,伸手指着木凡,开口道:
“那小子值得托付,还好当初没把你嫁给易年…”
这种时候,没想到宋令关还有心思开玩笑。
“师父…”
除了这两个字,蓝如水便不知说什么了。
暮风卷着沙粒拍打在城砖上,簌簌如雨。
宋令关的呼吸渐渐平缓,忽然轻声道:
“南剑峰后崖...第三棵红松底下…”
说着,眼神忽然有些涣散。
“藏着...青梅酿...有空记得取出来…”
声音渐小,继续道:
“及笄礼那天的...嫁衣...也备好了,原本想着回去送你的,现在只能你自己去拿了…”
蓝如水听着,浑身剧震。
“师父!”
情绪终于崩溃,额头抵着老人的手背痛哭失声,“你别死好不好,我还没入归墟呢,您不是说过等我的嘛…您别死…别死…我不准你死,我让你喝酒,我不管你了,想喝多少就喝多…”
一只麻雀落在城墙箭垛上,歪头看着这一幕。
宋令关目光越过徒弟颤抖的肩膀,望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嘴角慢慢扬起:
“好…好…好…咳咳…”
应承着,只是办不到了。
又一次咳嗽起来,喷出的血沫溅在蓝如水月白的衣襟上,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当咳嗽平息时,老人的眼神已然涣散,却还挣扎着抬起手,虚虚指向她腰间:
“剑穗...歪了...”
蓝如水低头看自己纹丝不动的剑穗,再抬头时,师父的手正缓缓垂落。
一把抓住按在自己脸上,那掌心还残留着淡淡的酒香与血腥气。
“我知道...”
蓝如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您是不是又要说'剑者心正则器正'...”
话音未落,掌心下的温度突然开始流逝。
“没酒了…”
宋令关说着。
蓝如水立马起身,慌乱道:
“您等着,我这就去拿!”
说着,慌乱的跑下城头。
木凡默默站在三步之外。
这温和的年轻人此刻安静得可怕,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招了招手,木凡来到近前,跪在了地上。
宋令关拍了拍木凡的肩膀,开口道:
“节哀…”
指的,自然是木叶。
木凡的眼泪瞬间流下,喃喃道:
“师叔放心…”
宋令关笑了笑,开口道:
“替我...照顾好丫头...”
南剑峰峰主的气息越来越弱,目光却异常清明。
示意其他弟子退远些,当城头只剩木凡时,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圣山,要靠你们了…”
七个字说得极其艰难,每个音节都带着血沫。
说着,手臂突然垂落。
木凡正要开口,却见蓝如水捧着酒壶从阶梯转出。
夕阳恰好在这一刻穿透云层,将整座城楼染成血色。
宋令关安静地闭着眼睛,嘴角还噙着笑,仿佛只是醉后小憩。
蓝如水蹑手蹑脚走近,把酒壶轻轻放在师父手边,又替他理了理散乱的衣襟。
“师父,酒来了…”
小声说着,像怕惊扰一场好梦。
没有回应。
“师父,醒醒,别闹了…”
只有穿过城墙缝隙的风,发出幽长的呜咽。
“师父…”
蓝如水的手悬在半空,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慢慢蹲下身,把耳朵贴在师父胸前,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
当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地平线时,城楼上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惊起草原啼鸟。
秋雨,又落了下来。
细密的雨丝正穿过城头未散的硝烟,将那些悬浮的灰烬一粒粒钉回地面。
宋令关的一切,包括皮肤骨骼,都在变得透明。
像一块正在融化的冰,而某种温暖的东西正从胸腔里抽离。
那是苦修百余载的润物无声,此刻正如退潮般流向乐阳城斑驳的城墙。
“峰主!”
“师伯!”
“师祖!”
有人嘶喊着伸着手,却只抓住一把飘散的光点。
那些莹白的光芒像夏夜的流萤,又像初春枝头坠落的梨花瓣,缓慢而固执地渗入城墙的每道裂缝。
城砖上暗褐色的血渍被白光浸染,渐渐浮现出古老的符文。
那是宋令关的道,死后依旧与幽泉对峙。
雨下得更急了。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就悬在城垛那些折断的枪戟尖上。
十七岁的守军郑五突然跪倒在地,沾满泥浆的指甲抠进砖缝,试图挖出那些正在消散的光粒。
这个三天前还在辎重营哼小调的少年,此刻喉咙里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混着雨水灌进他开裂的嘴唇。
宋令关一夜的传道,开启了他的修行之路。
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师父。
城墙西北角,一个老兵解下了铁胄。
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进铠甲内衬,在早已板结的血块上冲出蜿蜒的红痕。
望着白光最盛处那柄斜插在城头的长剑。
昨日黄昏,宋令关还用它震慑了妖族大军。
“又走一个…”
命只有一条,所以只能算一个。
老兵把水囊里最后一口水洒向城墙,在半空就被雨线击碎,像无数倏忽即逝的琉璃珠。
雨幕模糊了很多人的视线,分不清脸上温热的是泪还是雨,就像分不清远处那抹白光是晨雾还是魂灵。
圣山弟子们列阵于雨中,剑尖垂地。
最前排的风悠悠突然开始背诵往生咒。
声音起初支离破碎,渐渐连成一片低沉的潮声。
他们都知道,宋令关的魂魄已经与城墙同化,这咒文不过是活人的慰藉。
雨滴打在铁青色的剑刃上,溅起的水花像某种细小的白色花朵。
城墙某处传来压抑的抽泣,很快被雨声吞没。
自妖族围城以来,乐阳已经埋葬了无数尸体,但这是守军第一次集体哭泣。
当死亡成为日常,悲伤反而成了奢侈。
此刻妖族暂时退兵,疲惫到极点的神经终于崩断。
有人抱着长矛滑坐在地,任雨水冲刷着溃烂的脚踝。
有人对着城墙白光叩首,额头上沾着地上的泥水。
雨幕深处,最后一点白光正渗入城墙箭孔。
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他们看见那道光芒在消失前突然暴涨,如昙花绽放的瞬息,照亮了每个人挂着雨水的脸庞。
不知是谁先举起武器,很快城头便立起一片寒光凛凛的森林。
宋令关的长剑在城墙上发出清越的铮鸣,仿佛回应着某种无形的召唤。
秋雨依旧下着,将血污、泪痕与未尽的悲声都冲进城墙根部的排水沟。
但在所有活着的人心里,那道温暖的白光永远不会熄灭。
它烙在瞳孔深处,成为比所有伤痛更恒久的存在。
立阳城。
白笙箫懒散地倚靠着箭垛,手中水壶斜斜倾倒,浸入青灰色的砖缝。
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疲惫暂缓几分。
忽然心头一颤,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
手指微微一颤,水壶“啪”地一声砸在地上,清水四溅。
缓缓抬头,望向乐阳城的方向,英俊的面容上,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骤然凝固。
“宋老怪…?”
低声呢喃,像是确认,又像是拒绝承认。
可拒绝,只是自欺欺人。
百年的交情,生死与共的岁月,哪怕相隔千里,亦能感知彼此的存亡。
此刻,那道熟悉的气息,彻底消散了。
白笙箫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白,青筋在冷白的皮肤下隐隐浮现。
嘴角仍旧挂着笑,可眼底却翻涌着某种近乎疯狂的怒意。
“呵……”
低笑一声,忽然抬手,握住了一旁斜插着的长剑。
剑锋出鞘的刹那,寒光映照着他冷冽的眉眼。
下一瞬,白笙箫纵身跃下城墙,如一道白色闪电,直直冲入城下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之中!
“杀——!”
怒吼着,剑光如雪!
所过之处,血花迸溅!
没有章法,没有策略,只有纯粹的杀意。
妖族的嘶吼声、兵刃碰撞声、血肉撕裂声,全部混杂在一起。
可白笙箫什么都听不见,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烧,烧得他几乎窒息。
宋令关死了。
那个总是一脸慈祥的胖老头,那个百年间为数不多的好友。
死了。
“轰——!”
一剑斩落,狂暴的剑气横扫而出,数十只妖族瞬间被绞成碎肉!
鲜血溅在白衣上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挥剑、挥剑、再挥剑!
发泄。
此刻,唯有杀戮,才能让他暂时压制那股撕心裂肺的痛。
城头上的守军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无人敢靠近。
那个平日里总是嬉笑怒骂、潇洒不羁的白笙箫,此刻,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凶兽。
他在用杀戮,祭奠逝去的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