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我应该写下点什么东西的时候,可能已经……稍微迟了点。”
再一次坐在这张沙发上的时候,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出这句话,又是一段很长的沉默,不远处的时钟还在转动,机械齿轮的声音……对,机械齿轮的声音,带着那一个笨重的钟摆晃荡着,他控制着不让自己的目光去接触那个时钟,不要看那里,不要看,好吗?
好的。
他端起桌子上的水杯,杯子里面带着余温的水还在散发热气,白色的气,他吹了一下杯口,让那些白色的气散落到远处。
有点像是在抽烟。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几天?几周?还是一两个月?他喝了一口温水,有一些水沾到了他的胡子上,对,胡子也该打理了,最近总是会忘记这些事情,忘记一些普通的事情,一些不太重要的事情。
现在,他可以打量眼前的人了。
“您有很多时间,先生。”年轻的心理医生在笔记本上书写着某些内容,他没有去看,虽然倒过来的文字对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阅读障碍,他还是不愿意去看,“我很高兴你今天能够准时赴约,前两次你都放了我鸽子。”
“抱歉。”
喉咙之中还残存着一种温热的感觉,那一杯温水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是透明的,味道上也没有任何特殊的部分,那应该就是心理作用了,某一种心理作用让他感觉稍微好了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我们来聊聊你那位友人。”心理医生用笔敲了两下桌面,“你跟我讲过他的故事。”
“对,是这样。”
将杯子放在桌子上,他向后躺下,那柔软的躺椅承载住了他的身体,托起他的颈椎,他的眼睛看着这个房间的天花板……老旧的天花板,这颜色很明显有些年头了。
他的思绪又开始散落,分散到奇怪的地方,自从……自从那段时间之后,他就觉得自不知不觉中染上了一些坏习惯,这应该算是坏习惯,不然他也不会来到这里。
就像那条不听话的右腿。
“早些年的时候,我会用我的书本记录他的一些故事,我的故事,好吧,我们的故事,但更多时候都是有关于他的内容,我不是很想在我写下的文字之中介绍太多有关于我自己的部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就是……我们没办法从一个客观的角度审视我们自己。”
“当然,我们的思想都是主观的,不论是你,还是我。”
“对吧,总而言之,早些年的时候,我就会这么记录我们做过的事情,主要是工作方面的,因为我们工作性质的缘故,我们总需要再城市之中忙碌,解决那些问题,人们很喜欢这些故事……他们觉得这是少有的能够贴近我们这种神职人员的方式。”
“是这样的,那些人都想要了解和他们信仰相接触的部分。”医生点了点头,在那一个笔记本上记录了新的部分,“包括曾经的我也是。”
“……但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你说的是‘死亡’的那个部分。”
“是的,是的,我最开始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就是……在我们的预想之中,在我们所规划的路线之中,不应该会有死亡这个词汇,我和他都是如此虔诚,事实也是这样,天使庇佑着我们,让我们在一次又一次的危险之中活了下来,我们不止一次感谢祂给予我们的生路,是祂让我们活了下来。”
砰砰砰!
在这个时候,交谈被打乱了,因为那一扇门被人敲响。
于是,环境开始褪色,那温馨的、令人感到安心的色彩褪去,那些书架和书籍消失了,一切颜色都回到了最原始的灰色,深沉的灰色,毫无生机的灰色,柔软的椅子变成了坚硬的石块,一切都不是为了‘舒适’而服务的,在这统一的色彩之中,只有人的本身还能说有些独特的地方。
但是。
但此时的这两个人,这位心理医生还有这位……讲述故事的人,他们的颜色看起来也很浅淡,十分浅淡,不只是环境,人的本身颜色也被压抑了下去。
“抱歉,中断一下。”
医生站起身,他合上了那一本笔记本,走向那一扇门。
然后,在他准备打开门之前,那一扇门被人撞开了。
“强制终止,他的情绪出现了严重的波动,请你现在离开他的‘脑海’。”
世界再一次褪色,这次,就连两人身上的色彩也开始飞速流逝,那本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也惊慌失措地站起来,他好像很惧怕,很惧怕自己流逝的色彩,这一切的变化让他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头,在大脑之中,撕裂的疼痛感开始悄然钻入到了他的每一个感知之中。
砰!
水缸猛然炸裂,液体倾斜而出,浸泡在那一个水缸之中的‘肉’也随之流淌了出来,那是肉,但并不是块状的肉,它已经近乎融化,就像是放在锅里煮了许久,每一丝肉都能够被轻易弄散,在水缸破裂的时候,那一块肉就已经完全毁掉了,通过外力维系住的稳定此时已经无法产生作用,它散开了。
“……咳,咳咳。”
医生猛地睁开眼,那涌入到口鼻之中的液体让他本能开始咳嗽,将灌入其中的液体排出,他的动作失去了分寸,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一个人能够有多冷静还是太苛刻了,他的手拼命挣扎着,直到他抓住第一个可以用来支撑自己的事物。
四周的人赶忙围了上来,他们避开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肉丝,将毛巾搭在了医生的肩膀上,擦拭着他身体上的液体,一个人提着肉烛走来,将这一个肉烛放在了医生的手中,温暖的光驱散了寒意,也让这位医生的颤抖舒缓了下来。
“……咳。”他再一次咳出喉咙之中的液体,“把记录工具拿来……趁我还记得。”
——拉芙兰,卡尔蒂安。
“我没有接触到太过于深入的地方,只是了解到他那个所谓的‘友人’的身上,他的情绪就崩溃了……我需要你们在外面的观察报告,每一个时间点发生了什么,全部列出来。”
居伊.德.莫泊桑还没有换衣服,现在依旧是一次交谈,只不过,这一次他成为了那一位述说的人,而不是记录的人,他脑海之中回忆着自己在笔记本上书写下来的一切,这些内容将会随着时间而消散,或者变得模糊,因此,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之中将这些内容复现出来。
通过述说。
他用毛巾擦拭着自己身上的液体,现在空间的温度开始调整,调整到一个不会让他感受到寒冷的地步,当然了,如果不及时更换衣物,他身上的温度肯定还是会降低的,只是他最后的那一点道德让他无法做出在这里更换衣物的行为,忍一忍。
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他说‘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对于友人的死亡并没有任何预料,他的语言已经证明了他信仰的虔诚,绝对的虔诚,在那种情况下他并不会说谎,哪怕他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一定量的修饰,他也不会说谎。”
在莫泊桑说话的时候,另一个人正在用笔记本记录着,四周围绕了数个人,他们都在聆听,聆听这一次探寻的结果,这些内容对他们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他们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仔细推敲。
他们需要找到这个人‘改变’的原因。
“他在思维之中的模样和记录中是相同的,但是他在‘进来’的时候拄着一根拐杖,他的右腿好像有一些问题,我能够看出来他走路的时候有一些跛脚,他很抗拒直视时钟,不愿意了解时间,这些也记上。”
碎片化的信息,回忆到什么就述说什么,从思维之中回到现实之中,他能够记住的部分免不得出现了一点错乱,所以他才需要用笔记本记录自己听见的内容,正如现在这些人听见他所说的内容。
“……他早些年参加过战争,大概是六七年前。”旁边一个人补充到,“他中途退伍了,他的主治医师说他有一种应激障碍,导致他的右腿机能无法……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也加进去。”
莫泊桑扶住头部,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从一个思维之中跳转到现实之中的感觉,总是需要一定时间舒缓一下。
他听见那些人正在交流,分析这一次的问题,试图改进下一次的研究,他站起身,有些踉跄地朝着休息室走过去,在行走的时候,他看见了远处地面上的那一滩水,还有那些凌乱的肉丝,那些肉丝已经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
就在他注视的时候,不知道谁一脚踩了上去,将那些肉丝踩成了粘稠的浆糊。
“如果还能够了解到更多,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答案……”有人说,“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