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叩门声)
“进。”
从旋带着小鹿儿迈进奉公堂,四下打量一圈,大小卷宗虽多,却不至于堆积如山。
食盒摆上案桌,两人面对面也没问声招呼,他便衣摆一甩,安安静静地坐到老远。
从禹也不管他,兀自打开食盒,取餐进食。盘碗空了,心绪也定了。
“说吧,什么事?”崽子安静必有妖!
“我要进前衙受训。”从旋支着脑袋,淡淡回道。
“城治大学,文武并济,师尊会教你的。况且,以你这身魂力与反应,全嵩崖也没几个人能打得过。”从禹汗颜,突然明白了他的目的!
“我这么厉害,你用二十多个人看着?同样的少城主,人家才四个!第五从禹,你到底在怕什么?”
明明是尖锐的话语,却被从旋说得无比冰冷。之后,又是两人间惯有的沉默。
“保护好一城少主,是身为城主的重要职责。”
“你这职责,未免过头了些。”
“这是念在你刚凝灵不久,缺乏自我保护能力。”
“那就是说,等我有了自保能力,就能自己当家做主?包括那些被你故布疑云,隐藏起来的东西?”
“呼……阿旋,你还没到……”
“还没到知晓真相的时候?就因为还不是城主?”
“是!没错!你就该谨记身份,趁着有人庇护,心安理得地吃喝玩乐,学文习武,安稳度日!其他任何事都暂且与你无关!明白了吗?”
从禹勃然大怒,抓起镇纸狠狠往地上一砸,“啪”的一声,当即吓得小白鹿窜入桌底!
“哼!照你这般要求,我怕是做不了贵城城主!”从旋寸步不让,更不惯着他的脾气!拍拍阿盐,起身就要离去。
“阿旋!别走!”
俊霖不夜侯的茶香猛地扑来,从旋脚步一顿,腰间突然环上一双手臂!左肩微沉,还能听到极力压制过的呼吸。
“我说过,你只管做你自己。也说过,我会保护你!至少,在我离开之前,只想让你看见嵩崖的美好。”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曾梦寐以求的。”
“嘁,矫情!”
“你没走过我的经历,所以很难明白。但我给你的一切,真是只为你好!”
“行了,那些事情我不问了!可你再不放开,我就要还手了!”
他的怀抱太紧,紧到从旋的额角隐隐爆起!这种受制于人的姿势,下一招都不知该往哪里发力!要不,让缩在桌底下的阿盐咬他?
从禹一愣,完全不懂好好的气氛,怎么突然就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自己现在要是把人掰转过来,是不是立刻就会变成血案现场?
“咳!时辰不早,你快回府吧!我今晚不回去。”手臂迅速收回,顺势退开几步,从禹尴尬到不敢看他半眼。
“走走走,这就走!还有件事,学塾我会好好上,但冉先生所授,并不完全适合我。我需要更多实战实践类的课业,没人教,先看书籍也行。”
“好,我给你准备。”
“嗯。”从旋浑身不爽地拎过空食盒,快步与小鹿儿离开奉公堂。向外远远望去,瑞儿已经候在院门口了。
月染前衙屋檐,阿盐的身体莹莹发亮,煞是惹眼!从旋不禁揉揉它的脑袋,鬼使神差般问了一句,“月华好吃,还是我的魂力好吃?”
阿盐嗒嗒迈着小蹄子,歪了歪头,正经答道:“嗷嗯……唔啊……(都好吃!更喜欢吃主人!)”
从旋的眼角抽了抽,严厉禁止,“记住,你更喜欢吃月亮!”
“嗷……”
回到映心小潭,直至闵瑞伺候少主洗漱完毕,准备就寝,八龄才从沧海君那处回来。
“少主,他在门外守着了。”闵瑞拿来外袍,服侍主子更衣。
“嗯,稍后让他进来,你再去膳房取些点心给他垫垫肚子。”
“是!”
一盏茶后,从旋端坐中厅,八龄僵着张脸近前跪礼。
虽然努力在装稀松平常,但日日相处的人,又怎会看不出他眼底的沉重!
“属下离开过久,请少主责罚!”
“沧海君如何了?看他一身是伤,可有请医者来看?”
八龄瞳孔微缩,眼前浮现的沧海君,衣袍解去,药纱散开,几乎遍体鳞伤!
谁能想到,一个外人眼中并无大碍的人,能走能动能说话,回到屋里,竟会叫人那般地触目惊心!
“八龄,抬起头来,看着我!”从旋突然靠近,正正蹲在神情恍惚的侍卫面前。
两人四目相对,那双纯黑色的眼瞳边,泛起了一圈妖异的白晕!摄人心魄!
八龄的意识毫无抵抗之力,瞬间沦陷!
从旋笑容邪魅!终于等到意志坚定之人,生出心防松懈的口子!
平日若是强行催化,唯恐伤到他的心智。而像今日这般趁虚而入,最终得到的侍卫,就是完美的心腹!
“八龄,谁,是你的主人?”
“……是,城主。”
“谁,是你要用命去保护的人?”
“……是,少城主。”
“用命去保护的人,才是你的主人。”
“……少城主,是主人。”
“沧海身上发生了什么?”
“前线失利,我部精英斥候百人团全灭。敌军突破防线,肆意掳掠民众。援军不达,沧海君带部营救,二百人,生还十二。”
从旋笑意顿消,久久问不出下一句话!
这,就是第五从禹讳莫如深的真相吗?嵩崖福地的某处,居然深藏着一个战场!
“呼……敌人是谁?”
“恶鬼。”
“援军是谁?”
“其他两城。”
“恶鬼从何而来?”
“不知……”
“你没上过战场?”
“没有,刚到,就被召唤回来……保护少主!”
八龄开始露出些许痛苦的神情,从旋心知不能再问,赶紧撤去摄魄之术!
意识回归,脑袋犹如遭过钝物打击!疼得八龄当场倒地昏迷!
受过训练的战士,就是不一样!从旋心底赞叹一声,取出玉戒内的凝魂丸,亲手喂入他口中。见那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才起身坐回椅上。
如八龄所言,三城城主皆在暗地里操练兵将!上战场,杀恶鬼,保安宁。这些,都只是表于面上的答案!
她真正想知道的,是比如,战场位于何处?恶鬼来自何方?兵将们又在哪里?可惜,八龄不知道,第五从禹又不愿说!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从旋不禁疑惑,这个城主之位,究竟代表着什么?
次日清晨,省事阁。
竹帘内的冉先生,正在孜孜不倦地讲解三城邦治的不同。
从旋端坐久了,开始发懵出神。昨晚一夜无眠,翻来覆去,满脑子都是对战场的各种猜想。以至于这会儿,先生当堂唤他,都没听见半个字!
“师兄!”后方的垭兰,悄悄伸手戳了戳他的背,见他立马反应过来,才舒出口气。
“弟子方才走神了,请师尊恕罪!”从旋尴尬地起身,行礼致歉。
冉先生问:“为师方才讲了什么?”
“……”从旋沉默,这还不如让他去劈柴呢!
“哼!小小年纪,净不学好!为师教授的课业,所讲的每一句话,都是不能留下任何记载的!说过了,就过了!往后,事到临头,发现不会处理,可有你们头疼!”
“是!弟子知错!今后决不再犯!”
“阿律,放课后,你再将为师先前所述,讲一遍给他听!他若不好好听,便让兰儿大鞭子抽他一顿!”
“是!弟子定当逐字逐句,认真灌输!”阿律答完,悄悄看向从旋。见他低垂着眼尾,并没所谓的样子,明显与平时淡漠的状态有所不同!这人今日是怎么了?
半日的课业,转瞬即过。
放课后,十一拉着垭兰去找鹤师兄说话,既能等两位少主一起回府,又能给他们留下一段绝对安静的空间。
从旋觉得有些闷,起身打开窗户,见外面白茫茫一片,才想起这里只是芥子空间,并不联通外界。
“师兄要想出去,就坐回来认真听着,师弟保证快些讲完。”言福律抽出一头金铭线,一边摆弄着,一边等对方反应。
果然,线头一出,从旋的心思立刻就被勾了回来。三步并作两步,规规矩矩就坐到了阿律身边。
“师弟,可否将你这宝贝,借给我看看?”
阿律斜他一眼,“给你看可以,先听完讲再说!”
“好!你说,我听着!”
小课堂继续开讲,阿律将三座城邦的治理区别讲得比师尊还长!其中,还夹杂着大量的个人观点。
从旋单手支着下巴,就这样全神贯注地看他说话。看着看着,只觉得这人真是哪儿哪儿都长在自己的心尖之上。
想着想着,胸口开始扑通狂跳!情不自禁,还生出一种想要堵住他嘴的冲动!
“……师兄觉得,我池雍这般开放,为何与那誓连似的,没有异界之灵愿意来呢?”阿律侧头,看他一副垂涎自己的痴像,赶紧向后挪出一段距离!
“咳咳,师弟作为池雍城少主,这种问题的见解,理当比我这个外人清楚!有我珥柠这方中立之地存在,怎会有人傻到凭白去捅妖怪老巢?”从旋将视线移到他的手臂上,实在很想一探究竟!
“中立之地,就真的一定好吗?”阿律捂紧袖口,面色有些泛红。
这人的目光,实在肆无忌惮!若非不想当面拆穿,徒惹尴尬,他都想直接动手了!
这边,阿律越想越歪。那边的从旋,反而正经起来。
“当然不一定!我珥柠城的城民之数,是其他两城的三倍之多!咱们晨间出门,鹿车慢成那样,满大街熙熙攘攘全都是人!你不知道,我多想给他们仙妖两城全赶回去!”
“也是,城民过多,必然会给各方面的城治带来极大的压力!但民心所向,又不得不遵从。所以,第五城主才忙成那样吧。”
“遵不遵从,尚且两说。治理顺遂的背后,也不一定万事太平。”
阿律疑惑,张口想问却没出声。从旋现在的表情,与课上那时一般无二。是自己看不懂的沉重,担忧与迷茫!这样子,根本不像在说城里民众们鸡飞狗跳的那种不太平!
莫非,珥柠城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危险秘密?
从旋不再多言,脸上挂回疏远一切的冷淡。拍拍阿律的肩膀,便兀自起身,向堂后的画门走去。
“师兄,我……可以再陪你聊聊。什么都可以。”
强烈的求知欲作祟下,阿律早将对方如何如何抛之脑后了!
从旋的脚步一顿,稍加考虑后,回道:“先回府吧,听闻朗云台有秋白玉兰可赏,我还没去看过。不知师弟,可愿请我坐坐?”
阿律跟到他身旁,轻笑着说了句,“扫榻以待,恭候大驾!”
从旋尴尬笑笑,本来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平日里与自己相互疏远的人,突然就变得热络了。这样一来,是不想去也得去了。
两道背影前后踏入画门,堂前的竹帘微微晃动,走出一个灰袍身影,口中自言自语着:,“唉……终究非我族类,也不知会给嵩崖带来什么样的变数。”
朗云台,其实并非院名。
院子叫做秋辞院,朗云台,只是院内赏景那处高台的雅称。
穿过整院的白玉兰林,再登高俯视,宛若畅游云海后,迎来凌空而望的美景之地。
没人住时,不管开没开花,府内仆役总爱闲暇时前去登台赏景。久而久之,就成了不成文的传统,成了院名的代称。
此时,言福律已令小厮备好了茶点,自己一人靠在台边,静静欣赏台下随风摇曳的玉兰花海。
空气中,萦绕着阵阵花香,一度使他沉醉到昏昏欲睡。
朦胧间,远处的“云海”里,突然闯入一道鲜亮的蓝衣身影,伴着一只活泼的小白鹿逐渐走近。
那袭蓝衣翩然,墨发黑瞳,戴着一张雪白的面具。面具摘下,犹如风姿绝艳的妖姬美人,又如梦中仙子出凡尘……
“师弟,你在做什么?”
阿律猛地惊醒,揉了揉眼睛。哪有什么妖姬仙子!身旁这人,分明就是扰他心绪的第五少城主!
“没什么,这院子的景致确实不错。”
从旋轻笑,与他并排靠在台沿上,放眼了望。
“阿律,你会喝酒吗?”
“不会。”
“那,你会弹琴吗?”
“不会。”
“那你会什么?”
“我会的,你应该不感兴趣。”
从旋想到昨日,他不管场面,张口就讨要白鹿毛炼器。就这爱好,自己确实不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