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日暮西山,千鸦归林。
星朝山脉北行八百里的一处隐蔽山坳内,停着一驾朴素的马车。
边上一圈,被五名身着普通麻布粗衣,腰挎长刀的壮汉严密围住。
不远处还有十余人正生火造饭,喂马闲谈,看似热闹,却没多大声响。
乍一看,就是那种频繁来往于东荒,为打稀罕野货高价售卖的商队团。而这种团队很是常见,且基本都是这样的配置:十余名打手加一驾雇主马车。
这种马车看似普通,实际比一般马车的底座要高出一些。因为下面还收着一副备用的轮轴。只待打到猎物之后取下,再现场按猎物大小制作相应尺寸的担板,架上轮轴,再与马车相连。以此固定好了猎物,就能稳稳当当拖运着去往下一站。
这样一来,既可省却空载的拉货车马,又能提高商队团出行的效率。
只是,眼前那驾马车里,偶尔会传出几句歌乐声,总叫人不禁对里头的光景,生出些许旖旎的猜测!
“哐哐哐……”(拍窗声)
“中狮”悄悄打开一条窗缝,见外头来人是手端一大盘炙鸡肉与一小碗米汤的孙统领,便赶紧去开车门,请人进来。
随后殷勤地接过饭食,道了声谢,第一时间就将香喷喷的肉盘递到早已饿得咕咕作响的知雨面前。
米汤是给昏睡的人质准备的,既不能让他饿死,又不能让他吃太饱,有了力气想些别的。
孙以关好车门,先是检查了始终昏睡的人质,确定无恙,才倚靠着车门,冲相互喂食的两人打趣道:“呵,你还真是疼这丫头!怎么,真准备把她收……”
“统领慎言!知雨年纪尚小,且经历……一言难尽,我心疼她不假,自是待她如兄如父的!”
一块特意掰碎掰小,去掉骨头的腿肉,被温柔地喂入知雨口中。两人相视一笑,半点余光都没留给孙统领!
“哈!你这小子,丫头片子面前,讲话都人模人样的!行!就算我多事!白替你们想了些将来之事!不领情也就罢了!”
“中狮”笑得有些落寞,毫不避忌地回答,“将来?像我这种人,拿什么去谈‘将来’?她与我截然不同,有属于自己命中注定的路要走!”
“你这种人?哼!等这笔买卖成了,我便让你收回这句话!”
两个男人间的话题格外深沉,知雨听不太懂,只隐约觉得心口有些难受,便放下了手里的肉,恹恹地将额头抵在哥哥的手臂上寻求缓解。
“怎么了?是肉不好吃,还是有哪里不舒服?”“中狮”摸摸她的额头,发觉有些冰凉,下意识就将人往自己怀里抱着取暖。
孙以实在看不下发生在面前的暧昧,翻了个白眼,就要开门下车。
“中狮”抬头,见人要走,心里本就掂量了许久,赶紧趁他关门之前,问出了心底的疑惑,“统领!我们这一路,是否太过高调了些?万一被敌方的探子发现,顺手来剿可怎么办?”
孙以回头,奇怪地看他一眼,扭头离去之前,还是留下了答案,“凝魂之体,不拉撒又不会死!只要他不露面,就没人能那么‘顺手’!”
车门关紧,从旋眉心蹙紧!暗暗思量着,照孙以的回答来看,出发的队伍定不止自己这一路!他该如何在这种局面中,掌握主动呢?
“哥哥……你,你不跟我走吗?”知雨犹豫了好久,原先一直不敢问,此刻却不能不问!
从旋微微怔愣,随即揉揉怀中人的脑袋,柔声哄道:“知雨回去,是有所依靠的,但哥哥没有。而且,哥哥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就像知雨一样。我们虽然会暂时分开,但很快会再相见的。”
“可是,回去以后,我……”知雨欲言又止,心里大概能懂,却又不敢妄下定论!
“知道孙统领为何要将你连同人质一并送回去吗?”
知雨摇头,疑惑地看着哥哥。
“因为……”从旋往马车门处瞥去一眼,勾起一抹狡黠的微笑,继续道,“因为痴雨身为鬼族遗部派遣的督主,却行为不端,包藏祸心!不仅蓄意谋杀人质,还企图离间本部与遗部之间的关系。
本部费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救下人质一命,却没保住罪魁祸首的命!如今送还反叛者的遗属,自然是为了摆明本部从一而终的态度与完全无辜的事实。”
“所以……我非回去不可。可哥哥……”
“乖!不怕!你昨日说过,痴雨之所以把你关在黑牢,却不杀你,是因为忌惮你们的母亲。同时,你们的母亲为了保你一命,对部族作出最大的退让,便是将你交到痴雨的手里。
虽然,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奇怪的亲情羁绊,但如今,阴阳双子已经没了一个,这便代表你命中之煞已破,你的部族就没有理由再继续逼迫你,伤害你!”
“可我不喜欢母亲……她总要我学习许多,一有不会就要挨打!我不想做!太难了,不想做!”
知雨越说越委屈,嘴巴一扁,几乎能挂个铃铛!
从旋微皱着眉,看着眼前这个毫无上进之心的丫头,脑海里满是学究师尊反复念叨的那几句劝学!情不自禁,便用了出来!
“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你虽不用勉强自己喜欢或者讨好任何人,但得学会判断他人加之你身的目的!
若这人要你所学的事物确有实在的好处,那不论再辛苦,比别人付出再多,你都该好好学习!毕竟排斥此道,并不能让你成就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好路。明白吗?”
知雨认真地思考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而又问,“那哥哥,你信命吗?”
“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于我而言,你所感知的‘命’,应该是指‘天道’。”
知雨欲言又止,小脸顿时苦了!不禁暼他一眼,又垂下了头,只呆呆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交弄着倍显焦躁。
从旋一看就懂,突然能与自家师尊感动深受!无奈问她,“怎么?不喜欢哥哥这样说话?”
知雨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回,“哥哥怎么说话都好,只是知雨听不太懂……”
“那我便不这么说了,你且讲讲,为何要问我是否信‘命’吧!”
“嗯!”小脸瞬间由阴转晴,继续回答道,“我的眼睛自从恢复之后,我其实想了很多。但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冥界的人死后,只能入轮回往人界去。而你们仙妖两界的人,死后却能来嵩崖这种功德之地。
想不通,就只能归结一个‘命’字。可我不信,因为,我是从冥界被送过来的!既然界域可以通联,又为何要分人鬼仙妖之命?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魔,也会死,会入轮回吗?”
“哈!你这小东西!话听不懂,却能想这种深奥的问题!这些啊,你哥哥可从没想过!所以,回答不了你什么!你哥哥呢,是个得过且过的懒散之人!光是做好眼前事,顾好眼前人,就已经要花很多力气了!你就饶了我吧!”
从旋很是无奈,他能将孙以的目的解释地明明白白,也能给自己的言行找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思考人生这种大事,真心不适合他!
“眼前人……”我现在,就是哥哥心里最在乎的“眼前人”!知雨的小脸霎时通红,想起自从得到了紫魂之血,她与哥哥之间就产生了某种极其微妙的联系!
再到眼睛里刻下了来自哥哥的命纹,又看见了哥哥的本相。那微妙的联系,就清晰转变成了两人之间的命格相连!
当时,她哭了!过往所受的诸多痛苦,竟在那一瞬间化作飞灰,消散于世间!再没什么桎梏能将她锁死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因为她知道,自己终是得到了一份清清楚楚的羁绊!也因为真真切切拥有了梦寐以求的温暖!所以,她愿意相信哥哥绝对不会抛弃她,欺骗她!
“小东西,先把你的人生大问放下,我们一起顾好眼前,好吗?”
“嗯!都听哥哥的!”
从旋见怀里的小东西安静下来,总算松了口气。哄人这事,是真的很难!可照他的计划,小东西回家,是至关重要的一环!哪怕这一路都得不到从禹的消息,但这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办成!
只要小东西回到鬼族遗部的秘密潜藏之处,他就能利用小东西的眼睛,了解到“真正的敌人”!虽然会有风险,一不小心还有可能会害了小东西的性命,但比起珥柠城中,那些让他更在意的人,值得!
“好了,再为我唱一次‘星月媒’吧!等心情好了,咱们再把肚子填饱,好吗?”
“哥哥喜欢‘星月媒’?”
“喜欢。‘同坟埋骨来生邀’,这般重情重义的曲儿,如何叫人不心生欢喜!”
“嗯!那我就多唱几次,最好将哥哥一并教会!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唱啦!”知雨坐直身子,顿时神采奕奕!哥哥喜欢听她唱曲儿,她就好好地唱!努力地唱!
“郎幺幺,打山樵。朝露当美酒,夕日作佳肴!
妾娇娇,娥英笑。金鞭挞俗恶,执剑破云霄!
郎幺幺,娥英笑。金风玉露半山腰,星月为媒镜中瞧!
硝烟起,烽烟冒,娥英披甲护黔首,郎君冲坚陷圈套!
郎幺幺,娥英笑。歌功颂德还乡遥,同坟埋骨来生邀!”
歌声悠转好一会儿,车外那道隐藏极好的气息终于离去。从旋掏出怀里豆点儿大的夜明珠,稍稍将车内照亮了些,才端起早已凉透的米汤,兢兢业业地“伺候”起了人质。
马车不远处的篝火上,大祸架起正熬着又香又浓的骨头肉汤。周边围坐着十个体型壮硕的猛汉!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靠近,纷纷转过眼看。
“统领,中狮那小子没在里头干什么出格的事儿吧?”其中一个面相沉稳的壮汉甲,压低了声音向来到一旁,提衣坐下的孙以问道。
“嘿!那俩货都正值青壮,就算真出了格又能咋的?咱们注定是没后的种,你还怕闹出什么人命不成?哈哈哈!”另一侧的壮汉乙,打趣着递来两碗热腾腾的肉汤。
孙以小心接过其中一碗,先是啜饮两口,暖了身子才笑道,“是没什么!我还盼望着他们能成为难舍难分的真情人呢!”
“这是为啥?统领莫非是想送中狮去那头入赘不成?”壮汉丙这话问得太傻,当即惹了一众嘲笑!
“笨死你得了!统领希望中狮与那小丫头难舍难分,当然是想让中狮入赘去当细作!”壮汉乙拿起汤勺敲了敲壮汉丙的脑壳,众人再次哄笑。
孙以无奈扶了扶额,嫌弃他们真是一群肉疙瘩蠢蛋!真正有脑子的下属少之又少,要不自己怎能哪儿哪儿都指望中狮一个!既要他去应付痴雨那婆娘,现在还得利用他留下那小丫头的心!
夜寒露重,喧闹渐歇,人心却不曾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