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渐暗,星朝山顶的冬雪越积越厚,寒雾也越发浓稠,一如眷恋不达人心的悲哀。
从旋的灵识自知雨那处回归本体后,原想好好睡上一觉,补充精力!但一躺下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左右耳边尽是鹤师兄临走前留下的告诫:
阿旋,你与言福律固然师兄弟情深!但如今,他已生二心,且东窗事发,一切不复往昔!你身为一城少主,肩扛珥柠前途,更受万众所爱戴!故而,一言一行,一思一念,皆要注意分寸!虽然局势于我方不利,可你要明白,天道轮回,饶不过谁!唯有坚守本心本道,方得超脱!
从旋正在反复思量,小白鹿已结束了守门要务,巴巴地跑回床边,望着主人始终恢复不了红润的冷白面色,很是心疼!
“主人,那层破不掉的封印,真的不让鹤先生传讯问一问你师尊吗?”
“不必。珥柠城中局势未明,这时传回这种消息,无疑是雪上加霜!”
“可是……封印不除,主人的魂力就练不回来!你的身体,原本是两种力量相互平衡的状态。现在却以源力独大,哪里还是凝魂之体?一不小心,用力过度,就会……”
“或许,我可以问一问阿律。”
白鹿闻言,脑袋一抬,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惊讶地问:“主人要见粘人精?他一贯装得很好,贸然见面,万一设个什么陷阱坑害你可怎么办?”
从旋侧转过身,面对白鹿,轻笑道:“他不会的。”
“他不会?他要不会,那主人为什么身处这里?他要不会!主人至于……和阿盐分开这么久,这么远吗?”委委屈屈的小鹿,说着说着眼里就滚起了泪珠。
从旋无奈,拍拍身旁空余的床榻,让它上来卧着。又用胳膊搭住它的脊背,一下一下地轻拍。
“我们还没听过他的解释,你的‘万一’,也可能是万一别有隐情。”
“哼!主人就这么相信他?那你怎么不管十一被他们下狱啊?”
“有些事,该管也不该管。先由他们折腾吧,十一若真无辜,也没人能将他如何。阿律瞒着我干了那么大一票事,却没带他离开,想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存在。啊……困了,睡醒再说。”
“唔……我就知道!”白鹿耷下耳朵,贴在主人肩头,心底还是阵阵埋怨!
辽阔的边界战场,荒凉而肃杀,一入夜便会刮起大大小小,噬人心魄的螺旋阴风!恍若无数孤魂野鬼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祈求着上苍降下垂怜,引他们重入轮回!
不知何时,一道阴风呼啸着卷入了位于地下的某处岩石巢窟,闹出阵阵骇人的回响。
岩窟里头九弯十八拐,阴风漫不到尽头,不消多时便悄然散却了。
一扇依着岩壁而设,仅有丈把来高,墙上还嵌有大片明珠的半开石门出现在眼前。
阿律拉紧兜帽,跟在大束长身后,快步迈进了这座连匾额都没有,在外看来酷似一间密室的将帅府中!
阵圈亮起,两个玄袍人的身影一闪而逝。再看清时,已身处一间装饰华贵的厅堂之中!
“呵,大束长与阵师回来了。”
两人右侧,厚重到遮蔽一切的纱幔内,传出男子低沉浑厚的声音。
阿律眉头微皱,隐约间,他还听到里头有另外一人的闷哼,与细软织物摩擦的声音!
大束长悄悄按了按他的胳膊,显然也听见了,却一副习以为常的语气,向着纱幔说道,“天色已晚,老夫本不该带着阵师过来打扰将帅,但我等此行并不顺利,那丫头……罢了,还是请阵师来说吧!”
兜帽一转,朝向身侧。阿律强忍心中不适,尽量用缓和的态度回应。
“孙统领说,那位小督主虽与真假人质相处一路,但大多时候皆在昏迷之中。这点,凭她体内所中之毒确能证实。”
“哦?呵呵……”纱幔中传出懒倦的笑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拖沓的脚步。
片刻后,一个红袍半裹,袒露大片精壮胸膛的高大男子,从纱幔中缓缓踱步出来,抱臂斜靠在石柱边上,饶有兴致地盯着阵师上下打量。
“以我的身份,本就应该避嫌。将帅不信,也属应当。”阿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幸好有玄袍遮蔽,否则,自己满眼的嫌恶绝对一丝都隐藏不住!
“那位小督主体内之毒,只有先天毒体之人方能查探得出!你若不顶风做出什么值得本帅信任的事情,本帅又如何给你想要东西?
人族有句话叫‘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深受鬼族敬仰的大阵师言福杳音,不管不顾就将这烫手的锅甩给了你,你自然就得尽他的责任,办他的事。”
这话,里外都透露着明显的排挤,阿律却安心不少!只要这人不打某些变态的主意,自己就怎么都能忍上一忍!
“将帅睿智多谋,言福律敬佩!我定会承好言福杳音之责,办好将帅给予的重任!”
“正经办事即可!刻意装得奴颜媚骨,阿谀婢膝,可不适合你这般风骨的美人儿!”幽疏勾起一抹邪狞的笑,心中暗叹:可惜非我族类,好看不好吃。
“是!”
“知雨身上的毒,可确定解了?”
“只能确定见面当时,刚刚服用了解药,至于解到什么程度……”
“哼!那就择日再看!不确定完全解毒之前,本帅不会见雨族的任何一人。你先下去吧,大束长留下。”幽疏转身,隐入纱幔之内。
“是!”阿律松了口气,退向进门的阵圈,暗自庆幸终于能得几日的自由!
才刚踏入一只脚,却听到里头的大束长轻声问了半句,“将帅,第五从旋的封印……”
“时机已到,可以……”
阵光一闪,石门合闭。同时,也将阿律的震惊隔在了阴谋之外!
旋儿!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又计划做些什么?你为何还是不愿见我?
深深的无力感,紧紧包裹着委屈且绝望的人。左袖微动,魂力探出。半截金铭线,仍旧只有半截。没有另一端的回应,它是根本化不出龙形的!
再回石门之内,厅堂之中。
大束长看着从纱幔里头被甩出来的假人质,面色有些难看。
地上赤裸蜷缩着的皮包骨仅剩下半口出气,随时都能断了!
“将帅,我族本就人丁凋零得厉害,这假人质虽然该死,但毕竟是我族中人,并非造出的那些‘鬼彘’,你若这样下去……”
纱幔后又起一阵懒倦的笑声,满不在乎地应道:“不然,你将孙以带来,本帅必定好生待他。”
“将帅!”
“好了!知道了!若非为了镇住那道封印,本帅也不至于饥不择食!不过,在该死的假人质身上多吃几口,就能在其他人身上少吃几口,难道不值吗?”
大束长兜帽底下的面容气到抽搐,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选择跳过这个话题!
“哎……老夫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质掳回来,为此,还特意将镇涯石作为‘鬼彘’完成任务的奖赏!如今计划功亏一篑,就给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大阵未成,言福杳音那头又才刚开始,咱们可不能出任何差池!万一留下什么把柄,‘拾骨者’的优待,转眼可就要变成催命符了!”
“哼!催谁的命还不一定呢!只要封印不破,一切都尽在本帅的掌控之中!任蚍蜉如何撼树,都逃不过如我所愿。去吧,多给阵师送几瓶姹毒,好让他的‘碧落源毒’炼得更加顺畅些!”
“是!”
翌日清晨,赤隐部军的少主营帐外,阿葛丽端着热腾腾的水盆,小脸冻得通红!得到帐内允许后,笑着迈了进去。
“少主!您的身子可痊愈了?”
从旋仅着里衣坐在榻边,拍拍赖床的白鹿,才起身迎向拿起中衫,准备伺候他更衣的阿葛丽。
“嗯。十一……他可还好?”
“他没受多少磋磨,少主……不怪阿葛丽多事?”
“不至于。当时的情况,他不说话比说话要强。”
阿葛丽噗嗤一笑,给少主套好中衫,又拿起外袍。
“那少主现在可要去见他?”
“万参将审问完了?鹤师兄怎么说?”
“一夜的时间,就算有祖宗八辈都该审问完了!鹤先生说,没问出什么特别的。那家伙嘴巴碎,话又多,叨叨了整整一夜,又哭又嚎的,非要见你不可。”
从旋抿了抿唇,雪白的眼睫微合,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你是怎么出的城?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把你知道的,通通都说一遍。”
外袍穿好,阿葛丽继续服侍着洗漱,一边回答,“是闵总管将她的晶牌给了我,并叮嘱我一定得找到少主,拼尽全力护在您身侧!那日……”
一刻钟后,两人一鹿出现在一顶守卫严密的营帐门前。
众兵丁恭敬行礼,放了他们进去。
昏暗的营帐之内,角落一人掏出一颗硕大的明珠,当即照亮了一切。
“左翼统领步惊雷,见过少主!”
在场人的眼睛,迷失在短暂的光暗交替中时,从旋已然看清了被锁链捆绑在木桩之上的十一。
他的身上没有外伤,只是眼底乌黑,四肢瘫软,精神很是不济。听到“少主”两字,虽然强撑着抬眼,所见却是模糊一片!
“步统领辛苦了,本少可否接替军中的审问之责啊?”从旋亲手将人扶起,见他那么大个的糙汉因此脸红,竟觉得有几分可爱。
“自……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这小子被消磨了一夜,才刚歇了没一会儿,不一定能问出什么来。”
“无妨,你与阿葛丽先退下吧。”
“是!”
清退多余的人后,从旋站在萎靡的十一面前,眼里有道不尽的复杂。
“师……兄,我……少主……”
“你该知道,不管阿律瞒着我做了什么,我都不会怪他。只要解释清楚,哪怕他要灭了嵩崖,我也同样不会怪他。毕竟,人归人,事归事。但你们非要把我排除在外,隐瞒到底,那结果就不一样了。”
一颗芬芳馥郁的凝魂丹被塞进十一嘴中,化入体内,片刻就让他恢复了大半精神!
“师兄!呜呜呜……我家少主真的冤枉啊!他们说他投靠了鬼族,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两人一直都在珥柠城中,一直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纵使有关联,那也是我们家城主偶尔一两次的正常慰问!哪来的机会投靠什么鬼族啊!”
十一声泪俱下,痛哭流涕,使得从旋嫌弃地后退了好几步。
“咳咳!罢了,有些事,确实需要亲眼看见的。阿盐,动手。”
白鹿扁了扁嘴巴,心想自己哪来的手?主人自己怕脏,它这一身雪白的皮毛就不怕了?算了算了!顶多一蹄子将木桩踹断,再将人从后制住!
“动手?动什么手?对谁动手?”十一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了“轰”的一声!紧接着,自己脖领一紧,转瞬就被变大的白鹿牢牢叼在了嘴里!刚要再发疑问,脑袋一晕,当即便失去了全部意识!
“少主!发生什么事了?”
步惊雷一马当先,持刀闯入!阿葛丽只慢一步,却拽着前面人的胳膊,不让他过度反应,以免误伤!
可微风拂过,帐门砰响,里头竟空无一人!只有地上以冰凝结了四个字“钓鱼勿扰”!
步惊雷愣了愣,扭头看向几乎要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女子,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们这是在玩儿我呢?”
阿葛丽讪讪一笑,尴尬地撒开了手,颇有些无奈地劝他,“咱们少主的性子,确实不似城主那般板正 、规矩,但......呃......还是很可靠的!哈哈!他既然决定要去钓鱼,那你我乖乖等着便是!
那什么……兵不血刃,釜底抽薪,不战而胜?少主是这么让我转告的!你仔细品品?”
这一刻,步惊雷的面色阴沉到宛若一尊杀神!飞速转身往帐外闪去的同时,就是一阵发疯似得怒吼:“他娘的!又是一个任性的主!哪根狗腿说他‘端庄自持,有大圣之风’的?麻溜给老子滚出来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