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隐身飞窜上山时的无声无息,这会儿下山,大白鹿悠哉悠哉地驮着主人一路慢行,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
“主人,这条路好像和来时不太一样了!”
“嗯。星朝山南的这条山路直通军营,平素只做练兵之用,但现在却潜藏了不少的暗卫。想来,是鹤师兄与万参将因我而安排的。”
阿盐噗嗤一笑,忍不住调侃,“这安排有什么用吗?既盯不住我的速度,又防不住主人的任性。难道,是图个存在感吗?”
从旋随意取出一册兵书,一边翻阅,一边回,“军中与城中最大的区别在于,此处更以大局为重。所谓的大局,又以多数人的利益为先。
城里的营生,倒了可以再起。但军中的活路,断了就无法再续。”
白鹿脑袋歪了歪,并没听懂全部意思,又问,“对珥柠城来说,最重要的就是主人你。可对赤隐部军来说,主人也是最重要的!‘大局’来,‘大局’去,除了城主,不就是主人你吗?”
“行军之道,择将为先。治军之道,要在得人。得一将则全军振兴,失一将则士气消阻。
他们将‘上主’看得极重,这本该是好事!可我……”书页合上,从旋落寞地贴在白鹿颈间。
身为一城少主,却无法与忠肝义胆的将士同心同德,同生共死。即使不会做出不该做的事情,但刻意隐瞒了自己与阿律的关系,或许也算一种背叛!
“主人,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坐等鬼子向我们发难吗?”
“当然不,我自有打算,回营再说吧。”
“唔!”白鹿点头,示意主人抓紧,四蹄翻飞就往山下奔去。
刚到营门外,就见夜幕之下,有三道熟悉的身影正自顾自地往返徘徊。
“少主回来了!”万参将第一个发现白鹿回来,面上满是欣喜。
阿鹤与步惊雷一同上前,左右没有看见嫌犯十一,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去军机大帐说吧。”从旋淡淡留下一句话,就让阿盐往正中那处最大的帐子走去。
片刻后,四人坐定。
下首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望着自己家少主,大有等个交代的架势!
从旋始终淡然,一盏茶尽才一本正经地扫了三人一眼。
“有话就问,不必憋着。”
万有生与步惊雷一左一右寄希望于中间的鹤先生。
阿鹤握拳轻咳一声,问,“少主可钓到鱼了?”
从旋点头回应,“钓到了。”
“事情可问清楚了?”
“他知道的不多,我也只能拼凑出个大概。鬼族之所以要绑我,是要将我用于某个大阵的阵眼!我猜测,或与鬼门有关!”
“啪!”步惊雷拍案而起,怒气冲天地咆哮道,“那群鬼子龟孙贯来爱痴心妄想!日日惦记着不瞑军能早日打上嵩崖,好让他们这些快死的鬼东西能荣归故里!这事,少主就算不冒险去‘钓鱼’,我等也一清二楚!
虽然我等并不会误解少主的立场,但‘大鱼’既已上钩,少主为何又要妇人之仁?当机立断不比连篇废话要强?只要没了阵师,还有什么见鬼的大阵能将你吞吃进去!”
“咳咳!步统领话糙理不糙!拾骨者幽疏,城府极深,心机难测。而少主所‘钓’的阵师,目前看来,确实不应留着!
越容易猜到的目的,往往越不是真正的目的!少主留了不该留的情面,总不是与那位有什么不该有的关系吧?”
万有生的直觉十分敏锐!阿鹤为防止他继续深究,赶忙摆出讲堂上的学究姿态,教训起了学生!
“少主素来思虑深远,哪怕是想放长线钓更大的鱼,也该判清局面才是!如今,轻易丢了十一这个鱼饵,万一落个放虎归山,助纣为虐的后果……
哼!还说什么釜底抽薪!大阵,阵师,阵眼。鬼域遗部,城主,少城主。桩桩件件,某只发现那位敌军的拾骨者,才是玩釜底抽薪的真正行家!”
帐内气氛逐渐压抑,场面莫名形成了从旋最无力招架的,无情的混合批斗会!批得三人热血沸腾!听得从旋冷汗直冒!
步惊雷更是拔刀就要向外冲去!“成天磨磨唧唧!你们不杀,老子去杀!老子这就带兵,去踏平鬼子八辈儿的坟洞!”
万有生迅速上前阻拦,夺过他的大刀,就对他吼道,“打草惊蛇,莽夫所为!”
“蛇都咬到你脑壳上了!嵩崖的地头,本就不该留着那群异域鬼子撒野!合该一锅端个干净!偏偏一个两个怕东怕西,守着自己那点微末的功德,说什么天道大义!
战场杀戮不止,生死无常!何来那些没狗屁用的虚情假意!现在好了!家底都要被鬼子给掏空了!还坐着正儿八经地猜来猜去!哈!真是给老子整不会了!”
“步惊雷!闭嘴!不许在少主面前放肆!”
“放肆就放肆了!你能拿老子怎么的!”
眼见两人相互叫嚷着掐了起来,阿鹤赶忙起身,无奈地坐到从旋旁边看戏。
“呃……这两人,一静一动,一文一武……”
“实乃良配。”
从旋一语惊倒英雄汉!当场吓得万有生一把推开近在咫尺,正欲咬他胳膊的步惊雷!
阿鹤见他们涨红着脸,张嘴又怕越描越黑,只好气恼着彼此背对过身的囧样,扶额一阵无语。
“行了,言归正传。鬼族那边既然对本少有所图谋,那日后必定会有后招!事态没有明朗之前,咱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从旋抿唇一笑,对完全跑偏的重点颇为满意!
“是!”
下首“兵荒马乱”的两人抱拳行礼,才刚异口同声地应下,就听阿鹤沉声插了一句:“某不同意!”
从旋撑着脸随意地侧目看他,疑惑道,“为何不同意?”
阿鹤瞪他一眼,张口便是满满的怨气,“哼!依某看来,少主所谓的‘不变’指的仅是我们赤隐部军不变!而非自己不变!”
“对!老子附议!少主两次一意孤行,根本没把我们和赤隐部军当一回事!”步惊雷拍案又起,想想就很火大!
说起这个,万有生也点了点头,“少主实在不该学城主那般任性!战场之上,波云诡谲!紫魂贤者,亦不万能!还是请您先了解军中境况,好为日后做更妥帖的安排!”
三人配合着打压少主的性子,从旋听进耳里,强烈的心虚,使他的面色不由冷硬了几分。
“诸位的意思,从旋明白。但我所为,并非一意孤行!军中之事,我也并非全然不知!
我方隐部军按三城之兵,分赤、褚、青三部!且各自为政,互不牵扯!仅有战期将至,才会同心同德,一致对外!
但自我与城主遭遇祸事,猜出背叛者后,你们便与青部完全成了对立关系!再加之乐正曛将我刺伤,唯一能拉的褚部同盟,也就此失去了!
时至今日,你们也还瞒着我最坏的情况!万一褚、青两军联合发动叛乱,我军立刻便会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或许,这才是鬼族最终的目的!不战而屈人之兵!”
三人闻言,皆惊讶不已!他们都没想到,少主看似任性孤高,实则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不知何时已将军中大局观了个透彻!
从旋见他们不发一言,便继续说道,“诸位身上所系的责任,是守护嵩崖,保护民众不被侵略屠杀,而非计较上主个人的安危。情势萎靡,积重难返!所以,有些事情,非我一人去做不可!”
上主胸有沟壑,作为参将的万有生自是欣慰,但也因此更加惴惴不安,“我军境况确实堪忧,所以,少主更加不该任性!后续诸事,都得与我等商量着来才行!
战场之上,只有生死与共,没有兄弟情深!还请少主放下同窗之谊,一切以大局为重!至于青部与褚部,属下已与步统领亲自潜入探查过虚实!只要少主答应,属下便讲一讲探查回来的情况。”
几人冷静下来,突然谈起了条件。从旋幽幽勾了勾唇,心想,不愧是老咸鱼带出来的人,步步相逼,紧锣密鼓!但从禹往常吃自己的亏还少吗?要他不顾阿律的死活?这几个人,又算什么!
“好,本少都答应。”
三人闻言,大喜过望!仿佛少主应下的不是约束自己,而是成就他们!
“属下相信少主,定会说到做到!咱们这就进入正题!”万有生笑容满面地正襟坐下,还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褚部暂时不足为虑!他们早被大量派遣出去,奉命搜寻什么人了!
池雍城向来疏于军务治理,故而,青部营中现在完全由大统领喻鸮说了算。我二人与他恰好是同期,私下关系还不错。当时潜入……”
“嘁!谁与他关系不错!就凭那道貌岸然的假把式,他也配!”
步惊雷一脸嫌弃着絮絮叨叨,惹得万有生当场就想活剐了他!可介于上主在场,只能咬牙继续说正事。
“当时潜入他的帐中,我们便假设性地旁敲侧击过他家上主反叛一事!至少近来,他还没有得到过来自池雍城的命令!
属下猜想,青部大概是言福城主为自己留下的退路!只要按兵不动,天道规则便拿他无法!毕竟,同室操戈,是不被允许的孽障!”
“恐怕未必!”阿鹤眉心紧皱,看向从旋道,“池雍已对珥柠发难,虽然情势尚不清楚,但同室操戈已成事实!这其中,一定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重要情况!”
从旋点头,想起阿律在山巅上的未尽之言,满心忽而升起一阵烦躁!
“这个僵局!必须由我方打破!本少明起便于帐中闭关,还得劳烦鹤师兄为我守关!”
阿鹤与他对视,神色凝重,迟疑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旭日初上,风雪停歇。荒凉阴鸷的战场上,到处覆盖着厚厚的冰霜。
庞大的地下岩穴内,却温暖如春,令人惬意到浑身犯懒。
知雨一觉睡了两日,醒来时只觉得通体舒畅,神思更是格外清晰!刚想伸个懒腰,双臂抬起,竟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
只见自己原本纤弱的小胳膊,明显变长了许多!且肤白如雪,指尖如玉。低头一看,胸口的波涛光景,也让她兀自脸红了起来!
“小督主睡醒了吗?”屋门推开,两名侍女端着洗漱之物进来,发现床榻上的主子正在盯着自己的身体愣神,不由相视一笑。
另一名侍女放下水盆,便上前束起床幔,柔声哄道:“奴婢百香,恭喜小督主恢复本貌!家主已在堂中等候,还请小督主更衣!”
“本貌?”知雨回味这两个字,心中隐隐涌起一阵不安!掀开被子,便冲到了梳妆镜前!
入眼所见,当场令她花容失色!心绪翻涌,抬手一拳就砸陷了铜镜!随后抱臂缩在角落,埋着脑袋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滚!滚!都滚出去!”
两名侍女懵了片刻,看主子已然完全失控,只能先退出去,赶紧禀报家主!
不知哭了多久,浑浑噩噩间,知雨感到浑身一暖,眼里的泪水蓦然止住,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却让她又惊惧了几分!
“哥哥!哥哥不要看我!太丑了!太丑了!”
眼睛表示疑惑,但感受着知雨完全停不下来的痛哭,一时又拿她没有办法!
忽然,屋门再开,藜雨急匆匆地进来,发现知雨正瑟缩在角落里哭泣,也是难受地垂下了眼眸。
“知儿,母亲知道,你是无法接受自己变得与她一模一样。但双生子本就极其相似,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族中所有人都不会再把你与她当做对比,你就是你,本就是你!”
“不!我不要!这张与生俱来的脸,只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痛苦与折磨!身陷黑暗囹圄的每时每刻,我都无不祈祷着上苍,让她消失,让她毁灭,让她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哈!终于!那一天,我感觉到我灵魂上的枷锁突然消散了!她终于死了!没了!永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母亲!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好开心的!我真的好开心!
你们每个人都说,我为‘阴子’,生来不祥!不可诛杀,只可镇压!否则,便会连累‘阳子’的命数!可她生生折磨了我将近二十年!她可曾在乎过自己的命数?母亲,你说,她是不是死的活该啊?哈哈哈!”
知雨摇摇晃晃地起身,又哭又笑,几近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