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不群念得激情澎湃,渡口的风儿很舒适,拂过身体宛如母亲轻柔的手掌,当船只拔锚启航的时候,天地都仿佛宽阔了不少。
“足下以为这首诗如何?”郜不群迫不及待地把这首诗歌分享给他的袍泽,郜不同。
这个年轻人个子高高的,发型总是打理地很妥帖,浓密的双眉下一双冷酷的双眼里折射出一丝丝刚毅的目光,高高的鼻梁下搭配一张薄薄的嘴唇。
郜不群知道自己这个同族也是诗歌的爱好者,而且偏爱军旅体裁,他相信这首诗能符合郜不同的胃口。
郜不同却不咸不淡品评道:“这首诗长于修辞,短于抒志。《尚书》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
论及言志,我更喜欢太傅的文辞。”郜不同握手成拳,放在胸口,抑扬顿挫道:“天道好还,忠臣孝子膺藏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失怙匹夫怀揣不报之仇。
睢水戈林,州吁狂逞难屈卫室之膝;青山埋骨,引刀成快不负弱冠之头。”
郜不群乍一闻,胸中豪气顿生,虚心请教道:“如此文字,我怎么孤陋寡闻,不曾听闻?”
“这是当初太傅对阵伪君御,在两军阵前口占之辞藻,不曾落笔墨于书册,我也是听武大夫酒后说起。”
“太傅真是伟丈夫啊,上马治军,战无不胜,下马作书,文章千古。有太傅这样的人,以后宋国大概会是太平世界吧?
我已经厌倦战争了,失去了家园、亲人,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我大概可以回归老家,过上宁静田园的生活了吧?”郜不群做了一个拥抱天地的姿势,他闭着眼睛,细嗅江风的味道。济水对岸的曹人正在一把一把地收割着粮食,满口黄牙的野人们纵情地讨论着宋兵砸门时候,他们是如何恐惧;当宋人给他们修缮好木门,连本带利归还借贷的粮食的时候,是如何地欢呼雀跃。
“足下难道没有听说吗?”郜不同眉头深深内陷,仿佛是被铜锁扣牢,他小眼聚光,闪烁着忧患:“曹太子嗜杀宋公,说服楚寇北上中原。
虽然我们厌倦了战争,但是战争的阴霾从未将歇。”
“怎么会?”郜不群大惊失色,他诧异地看着后者,两个人都是“不”字辈的同族,他们都曾在长辈的口述中,听得过楚人入宋的故事——泓水之战城濮之战之间,宋人的处境难道又要席卷重来吗?
郜不同嗟叹道:“此次鞌城一行,大概会听到大夫们的演讲吧,一如他们在长丘的一样。先前我奉命在长丘公干,就听到过荡大夫的演讲。”
……
此时的鞌城东市已经是人山人海,此城的人们多多少少听说了前方的战报和一些消息的风声。
郜不群已经把粮草押解的任务完成,府库也交接完毕,下一船的任务还要等到明天。
附近先一步抵达东市的大妈已经怡怡然找好观摩的位置,兴致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听说了吗?今天可能要杀人?”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个太子哩!”
中国人爱看杀头,这是早就被鲁迅先生所证明过的。
“你怎么也来了?”郜不同在人堆里挤了半天,不巧来到了郜不群的身边,后者疑惑地发问。
郜不同回答道:“虽然已经听过一遍,但是没见过罪魁祸首——曹太子寿。”
“太傅会处死他嘛?”郜不群关心的问题,也没和大字不认识几个的大妈有甚区别。
郜不同摇摇头道:“不大可能。这么重要的‘证据’,怎么会轻易销毁呢?”
“快看!正主来了!”
前排的大妈叫唤了起来,只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一国太子被人像拎小鸡一样提了上来。
管理穿着公邑大夫的打扮,衣服上绘制着小米、白粉,脚上的鞋子是皮葛做的。衣冠楚楚的他动作却彪悍而非文若,他一把逮住太子寿扎起的头发,狠狠往后拉扯,一脚揣在太子寿的膝盖弯,后者扑通一声跪下来,黑一道,黄一道的污秽的面庞被迫朝向台下的观众。
“赶紧交代吧,向大家。”管理催促道。
太子寿挣扎道:“本太子已经投降了,你们应该按照诸侯的惯例礼遇本太子,本太子有的是钱,我君父会为我筹够赎金的。你们这么背信弃义,不讲规矩,以后还怎么让人投降贵军?”
管理冷冷道:“投降的时候,可没有许诺宽宥你勾结楚人,弑杀我国国君的事情。难道你还要与羔羊共处一室吗?”
太子寿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再也不想经历又一次笑刑了,能发明这种刑法的公子卬真是魔鬼。
“别忘了,你自己招供的罪状,还有签字,画押。你要是乖乖向民众交代,尚能苟活人世,余生用公开忏悔来换取生存的余粮。不要磨磨唧唧的,宋国还有几十个城邑等待你的公开认罪。
要是不合作,不仅你会被笑刑致死,曹叔振铎的社稷也将灰飞烟灭。”
太子寿心里五味杂陈,管理的威胁让他不得不捡起政治家自带的演技。
“王三十二年,辛丑年,一个信使收到野心勃勃的疯子的指示,闯入宋国,向这个国家宣布暴力征服的企图和碾压宋人尊严的野望。这是那个疯子一生最后悔,最苦涩的选择。
战争爆发的信使,粗鲁、谎言、骄横、邪恶、残忍和不公的信使,以及一大群凶手闯入了这个国家。这群来自曹国的凶手占领了梁丘,扶持了勾结山戎,背叛国家,人神共愤的叛党,向西动员晋国的乱臣贼子,向东勾结长狄的侨如,向南拨弄荆山脚下楚蛮的野心。
他还派遣一名名为卫伯的间谍企图对宋国不利……
晋国陷入动乱,鲁国被狄人劫掠,宋国的国君被丧心病狂的卫伯杀害,楚国人从方城夏道出发,已经踏上了征服陈、郑、宋的路途……
这个疯子给数以百万计的生灵带来了战争与毁灭,他现在就跪在你们的面前,也就是我。
暴力无法战胜正义,阴谋无法掩盖天道,邪恶不能吞噬生命。贵国太傅用真理和武德让我意识到我错得离谱。作为一个从头到脚的罪人,我,无颜祈求诸位的原谅,只求在忏悔中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