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晚钟（1）
新年之后，整个王国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和。
预计中比去年更严重的冻雨没有降临，甚至春天的阳光还比往年到了更早了些，还没有过二月，首都四周已经是一片绿意盎然，郊外山花在灿烂的阳光下烂漫地盛开，但有传言说“花瓣上的露珠会在月光下呈现出血色。”
这都是夸大其词的谣言，莉莉安娜和瑞拉搬着板凳坐在中庭看那些花的露珠到底有没有真的出现异状。
事实是，啥情况都没有，花朵上的每一颗露水都维持着从前的晶莹剔透，以水滴弧面的扭曲折射出她们已经无法掩饰焦虑和紧张的脸庞。
侍女们仍每天将中庭中的新鲜花朵采摘下来、放入餐厅的水晶花瓶中。有时候花瓶里也会多出一些乱糟糟的、看起来和四周不搭调的野花野草，那是瑞拉在圣神殿时平民们送给她的礼物。
平民们甚至把花草直接放在莉莉安娜她们如今居住的府邸四周，每天早上，还有人自发跪在地上，对着门厅的方向祈祷——因为时不时的，瑞拉或莉莉安娜会在那里出入，她们的身影总能引起人群的欢呼。
春日的暖阳看起来是那样美好，但所有人都知道，如今的王国，正如同一轮巨船即将驶入一片漆黑不见天日的风暴。
这种明知道即将要面对狂风暴雨的撕扯、却还身处鸟语花香的撕裂感，平等地折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只是说对于平民而言，他们的选择并不多。
他们只能向神祷告，祈祷贵族们的仁慈——当然，现在还有了第三种方式，那就是瑞拉和莉莉安娜拼命强调的：所有人，无论身份如何，都应该参与到末世的自救中，因为如果不团结起来，那么末世的天灾将不分高低贵贱地毁灭所有人。
而对于贵族来说，他们心里想的事情要比平民多得多。
对不少领主来说，他们并不喜欢领地里多出来自首都的魔法师团队，也痛恨空中随时可能掠过、并探听他们一言一行的风声。
他们更讨厌执行来自首都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命令，什么每二十天就要配合魔法师团队开展魔法阵检修，同时组织平民开展一次逃生训练——哪怕这些经费都由首都负责开支。
这些领主一边想方设法把金币揣进口袋，一边振振有词：我多辛苦啊，我本来可以用这些时间开舞会，喝美酒，玩女人的，现在居然要让我去费心平民的死活，简直不可理喻！
但有那个因为挪用魔法阵、最后被莉莉安娜吊死在了首都城墙上示众的领主是所有贵族做前车之鉴，这些领主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不敢阳奉阴违得太过分。
在今年的春天正常到来后，首都很快就多了一种声音：所谓的末世将在不久后降临，到底是不是艾丽薇特公主为了夺取父亲的皇权，而精心编织的弥天大谎？
当然，没有人会蠢到把这种怀疑直接在议政厅里说出来——当公主的窈窕的背影之后，同时跟随着兰斯洛特公爵、斯诺怀特少侯爵、莱恩家族目前仅存的直系后代，以及圣神的信使，她说的话就算是谎言，人们也得把这个谎言当做真理。
但这样的怀疑一旦开始萌芽，它就会以极快的速度弥漫开来，距离首都越远，这样的言论越甚嚣尘上。
莉莉安娜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是一个依靠风声探听四周、然后用各种手段铲除异己的残暴统治者，但那些话传入她的耳朵，她的心情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影响。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既然他们都这么想，那就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吧！”在一次反思会上，莉莉安娜带着情绪对瑞拉和凯特说道。
“但也只是说说罢了，”不等瑞拉和凯特开口，她就自顾自地摇头，把脸埋进手掌，“这些事情我们其实都预料到了，但……脑子里想和实际发生，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没关系，我们今天就是搞发泄会的。”瑞拉指了指桌上一大堆一摔就碎的杯子、碗和盘子，这全是她让克劳尔用土元素魔法捏出来的作品，旁边还放了两个大木箱，“我们试了几次，就这些摔起来最解压了，你快摔几个。”
于是那天晚上，府邸的后院“噼里啪啦”的声音层出不穷，一直响到了后半夜。
最后府邸里住的所有人都跑过来凑热闹——只能说，还好克劳尔的土元素魔法厉害，眨眼就能把地上的碎片重新拼回原状，否则那两大箱的锅碗瓢盆真不够大家伙摔的。
只是这样的发泄只是一时的，在短暂的快乐和欢笑后，莉莉安娜仍然要直面摆在她眼前的问题。
她觉得此刻，王国的巨船正朝着前方的风暴慢慢前进，而这个巨船本身，还同时是一个高压锅。
而她就坐在一个老旧的高压锅的锅盖上，下面的火没有办法熄灭，高压锅里的气体在不断膨胀，而泄压阀随时随地都可能坏掉——大家都担心巨船会因为承受不住末世的风暴而毁灭，但其实还有一种可能，它都还没有真的驶入风暴，就自己在半路上爆炸了。
在这样的背景下，莉莉安娜越来越频繁地瞬移去北方。
因为此刻位于高原的瑞诺卡，在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最接近“故乡”的土地，如今反而成了和她连接最不紧密的地方——既没有归首都直接控制，与皇室又不存在姻亲的联系。
虽然所有人都说，可以相信斯诺怀特家族的忠诚，但莉莉安娜心里明白，斯诺怀特的忠诚是有明确的底线的。
她有明显的感觉，虽然瑞诺卡今年的破冰日还没有到来，但斯诺怀特侯爵对她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她谈到“下一批送往王国各地的魔矿石”时，侯爵用开玩笑一般的口吻说了一句“其实赛尔斯和东边的魔矿石也有不少，只是你舍不得用罢了。”
当时他们正在享用“家宴”，但随着侯爵说出这句话，连年纪最小的乔瑟夫都感觉到了呼吸一滞。
他有些不安地看向旁边眉头微皱的兄长——对元素的感知告诉他，此刻四周没有人在使用水元素魔法，但整个餐厅的温度却好像下降了不止一度，他甚至觉得刚刚喝进胃里的酒都在缓慢结冰。
他又看向莉莉安娜，女人平静地用刀叉切割着面前的牛肉，脸上维持着端庄的笑容，这种面具一样的笑容并不能带给乔瑟夫平静，反而让他更不安。
莉莉安娜没有正面回应“舍不得”这件事。
她用礼貌的口吻向侯爵解释，大海里的魔矿石开采有困难，而皇室领地内的魔矿石矿脉又不集中，从效率来看，北方的魔矿石无论从产量还是开采速度都是最优的，然后再次代表整个王国向侯爵表达了感恩。
侯爵对莉莉安娜陈述的这些理由未置可否，他只是笑了笑，而看到父亲脸上也出现面具一般的表情时，乔瑟夫又觉得胃里的那些酒在沸腾着冒泡，让他感觉到一种类似被烧灼的坐立不安。
这场晚餐以一种表面上的“其乐融融”结束时，乔瑟夫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懂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只是觉得比起吃这种“团圆饭”，他宁愿独自去某片鸟不拉屎的雪原上当监工。
从前一直渴望长大的少年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真相，那就是“长大”本身，并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如果父亲有一天和莉莉安娜再也无法达成共识，我们该怎么办？”乔瑟夫只能去询问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他的长兄，他的榜样。
而福兰特的回答很简单：“不会有这一天的。”
“为什么？”乔瑟夫觉得难以置信，“我都能感觉到的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啊！”
福兰特叹息一声，他用安抚的口吻对幼弟说道：“因为有我在。”
那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呢？乔瑟夫突然意识到自己都不敢想这件事——如果有一天，福兰特和莉莉安娜都不在了，那他们之间用过往微妙的感情所构筑出的信任，还能让瑞诺卡的安宁维持多久？
“别想太多，乔伊。”似乎看出了弟弟在担心什么，福兰特说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度过末世的天灾。”
有福兰特坐镇，虽然颇有微词，心里也有无数考量，但斯诺怀特家族做事，莉莉安娜是真的不需要操心。
在新年之后，福兰特也应她的要求，交接了领地的所有事务，开始在首都常住，以防风声来报王国某地出现了异状，而莉莉安娜还要浪费时间瞬移去瑞诺卡找他。
所有人都不希望灾难降临，但又在无声地等待它降临。
终于，在春末的一天，当夜风突然裹挟着异样的湿冷灌入中庭，莉莉安娜突然抬起头。
她确信自己听到了钟声——厚重的、仿佛从天幕之后直接灌入她耳朵的嗡鸣，让四周的景象都在她的视线中扭曲起来，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湖底所掀起的波涛。
与此同时，瑞拉也站了起来。
但她听到的不是钟声，她听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就像被好几重墙壁吸收后最终才进入她耳朵里的说话声，以一种温柔而慈悲的语调对她说道：“孩子……我很抱歉……”
“圣神……应该是圣神！我第一次听到祂说话！”瑞拉大喊起来，“但是只有一句话……祂说祂很抱歉！”
“这说明我们这一次真的指望不上祂了。”莉莉安娜简短地回应道，她脸色发白，但站起来时，表情和目光没有受到脑海中连绵不绝的钟声的干扰，她对身边的书记官说道，“让骑士团在半个小时内集合，风声确认是哪里出事后，我们立刻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