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既已,胡不为对两头小熊也毫无办法,只能任他们自生自灭了。
虽然天色尚黑,但经历过这样的变故,他一点也不想再呆在岩洞之中,带着儿子,赶紧逃离了那处地方,他要找到水,服下定神符疗伤。穿过峡谷很久了,他似乎仍旧听见两只小熊低沉的抽泣之声。
胡不为运气不错。附近正有一处溪涧,让他可以烧化符水。胡不为休整罢了,从南面攀缘而上。到得崖上,前面又是一片树林横亘。胡不为叹息一口气,轻轻迈步进去。他心中仍然存着疑问,不解天地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不如意之事,也没心思燃放火球照明,只在天光下慢慢走动。
胡炭在他的怀抱中又已睡去了。小孩子不知道这么多伤人脑筋的问题,实在幸福得很。
走了一个多时辰,看看月亮的位置,算来快到寅初了。
不远处突然传来人语声。
胡不为吃了一惊。在山中行走几个月了,这是头一次碰上有人。难道,是罗门教或者官府的人查到自己踪迹,追来了么?胡不为一慌之下,就近躲在一丛灌木后,不敢稍动。
一男一女正在快速走来。
“没有啊,宗师哥,这里哪有四节地狸?”那女子声音听来很娇嫩,似乎年纪很轻。
“快到了,再往前走一些,就该找到了。”男子含混的回答。
透过草叶间隙看去,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和一个男人并肩而来。她手中燃着一小片淡青色的火焰。光芒照耀下,胡不为看清了那姑娘的面貌。
好秀美的女子。胡不为暗中赞叹,她面目间颇有温婉之态,可以猜想性格会很温柔。眉目流转间,妩媚横生,肤色莹白如玉,两道弯眉生得秀气非常。说话时,抿嘴微笑,现出颊上两个酒窝,更增风韵。
“你真的看到过么?”那女子转头查看四周,口气中充满疑问,“这里不象是会有四节地狸的地方。”
“当然有了,我骗你干什么。”那男子说道。
胡不为透过叶隙,把两人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眼瞧着两人在前面八九丈处停住了,那女子说道:“不对,这里土地很干,决不会有地狸生活的,它们喜欢在潮湿的地面活动。”
那汉子面上堆起笑容,道:“秦师妹,我怎么会骗你呢?上个月我就在这里看到过地狸。还不止一只!”
“你上个月不是还在衡州么?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那汉子登时语塞。胡不为看他低下头来,两只眼珠乱转,登时心中一动:“这人只怕会有古怪。”
听见他强笑道:“我是记错了,应该是在前月,我路过这里时见过的。”
“前月?”那姓秦的女子口气中疑惑更甚,“前月里龙爪门的过师叔独立开宗,你不是跟段师叔跟去道贺了么,怎会经过这里?”
“嗨!傻师妹,你问这么仔细干什么,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啊!你看那里,那不是四节地狸么?!”胡不为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树林中黑沉沉的,哪有什么天狸地狸?
那女子不疑有他,也转头去看。哪知便在这时,那姓宗的汉子运指如风,几点白光从食指间飞射出来,两点击中肩头,两点射向膝窝。那女子不及防之下,只惊叫一声,摔倒下来,掌中的照明火焰便也熄灭了。
“宗师哥!你干什么?!”
“秦师妹,我想你想得好苦,你……你……一点都没发觉么?”
“你说这个干什么?咱们是来抓捕四节地狸的……你快放开我!”
“放你也行,但那得等咱俩成了夫妻以后。等我们好了,我不仅放开你,连我的性命,也都是你的。”
“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姓秦的女子又羞又怒,“要是让段师叔知道了,你……你……就不怕受到罚责么!”
“知道就知道!我不怕他知道!”汉子顿了顿,又道:“只要有了你,便是死了,我也欢喜。”
“不要,宗师兄!咱们……两个门派一向都很要好,你这么做,让我师傅知道了,只怕会有影响。”
“这里就只有我和你,咱们两人都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小苏……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把持不住自己……你……你……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每天夜里,我都念着你的名字……”那男子换了称呼,显然那女子姓秦,芳名是‘苏’字。
“宗师哥,咱们都亲得跟兄妹一样,我……一向把你当成亲哥哥。”秦苏显然也意识到了危机,赶紧打断他的话,“咱们快回去吧……师姊们发现我不在房中,会来找我的。”
“不!我不要当你的哥哥,我要当你的情郎!”那姓宗的汉子叫道,呼吸急促起来。“我再也受不了啦,小苏,你今日不从了我,我……我……真的会疯掉!”
“啊!不要!不要!”秦苏惊叫起来,那姓宗的已经开始动手了。胡不为眼力极佳,便在黑暗中,也看到了地上两团人影纠缠在一起,那姓宗的汉子拦腰抱住秦苏,伸嘴去吻她。
“宗师哥,你放手!放手!”秦苏惊慌失措,伸手去推他面庞,然而手足穴道被制,她哪里挣脱得开。再挣得片刻,一手腾空出来,沿着她的腹部向上摸索。
“啊!”秦苏惊叫,“不要!不要!不要!”
“小苏!苏苏!你……答应我了吧。我一辈子好好养你……我好生伺候你。”姓宗的汉子,只觉得心神大震,唇舌间干燥之极,哪还听得见身下玉人悲惶的痛哭。手上使力,只‘嘶’的一声轻响。
“小心肝儿,你……从了我,我日后定会好好报答你。”汉子喘着粗气,双腿压住了秦苏。“宗师哥,不要,不要!”秦苏哪里想到竟然会遭遇这样的厄运,哭得声嘶力竭,却无法阻挡非礼。
胡不为看得形势危急,不由得大感为难,这个姓宗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历,法力是不是高强,若是自己贸然出头,只怕救不了秦苏不说,还白搭上两条性命。只是,眼睁睁看到一个无助女子被ling辱而不去解救,在良心上又过意不去。
胡不为这边权衡未已,但形势已渐转危急了,片刻后,拉开自己束腰的布带,要褪下裤子。胡不为心中踌躇,正待运转灵气发出火球,低头一瞥间,忽然看到胸前挂着的白玉锁片,那是装着刑兵铁令的玉锁。立时,一个法子在他脑中冒了出来。
他轻轻的把玉锁顶端的扣盖揭了开来,冰冷气息如同铁剑,从孔洞中刺出,激得他面颊生疼。
胡不为打了个寒战,把玉锁上下倒置过来,晃动几下,那片黑色的铁片便掉落到地上。
瞬时,寒气如同浪潮向四方蔓延开,带着令人发狂的恐怖之意。胡不为冻得直打哆嗦,细针般的冷气一根根深刺入肌肤,一直钻到心底。而最难熬的,却是魂灵深处涌起的绝望和恐慌,使他如中雷击,呼吸艰难。他就象一个被逼到绝境的逃亡者,面前临着深深断崖,背后饿鬼一重重追赶上来,环伺四周,他能听得见幽怨的尖啸和强烈的恨意。
感觉,就身处在那生机尽绝的刹那,没有退路,没有援助,只能等死。
这般精神折磨,远比肉体上厉害得多了。胡不为死死抗着这股莫名的心潮,强守灵台一点清明。一年多的意志磨练,便在此时显出功效来了。
胡炭也被寒气和恐怖惊醒了,刚要哭叫,但被他爹捂住嘴巴,发不出声息。
林中空地上,汉子肌肤便被刺骨的冰寒冻得麻木了,肃杀的气息更是无法抗拒,如怒潮般冲击他的魂魄。
“谁!是谁!?”汉子猛吃了一惊,仓皇提裤跳起来,向四周查看,神情紧张之极。毕竟做贼心虚,被人揭破了,自然免不了气馁。“是谁在这里躲藏?!快出来!”汉子声色俱厉,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慌张。
没有人应答。寒气还在加重,这方圆数丈的土地瞬间进入严冬,地上的草叶只片刻间便给冻蔫了,一条条软垂下来了。“再不出来,我……可要动手了!”汉子惊慌的叫喊,奇怪的恐惧之意在他心中翻起怒涛,他不知道由从何来。
才不过片刻,他便抵受不住了,手一挥,光芒闪处,地面上便凭空召出了两只青色的大狼。
原来他是个豢狼师。
然而刑兵铁令的煞气何等厉害,便是青狼这样凶狠的灵兽也不敢与抗。两只青狼在寒气中待了片刻,‘呜呜’叫着,快速向他方逃离。这下子,姓宗的汉子再也绷不住了,惊惧、绝望跟寒气一起在心底蔓延,他来不及扎好腰带,便低声咒骂着向着来路飞奔而去。
好事未成,他当然不甘得很。但是,连借以仰仗的灵物都不堪抗衡藏在暗处的神秘之人,他哪还有胆量再留在当地?
寒气愈重。胡不为都快冻成冰雕了,他看到草叶上已经凝起一层薄霜,连空气中的水气都被这冰寒冻结!
秦苏牙间格格打战,她已坐了起来。身上衣不蔽体,她在寒气中瑟瑟发抖。险些就要被冻晕过去了。听得前面草丛声响,救她的神秘人物正在动作。
须臾,寒气顿消。那股令她窒息的惊恐之意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仲春的温暖气息终于又包拢回身上,暖洋洋的舒适。
“你怎么样,格……格格……你……还……还好吧。”有人说话,牙间格格作响。
看清了走过来的两人,秦苏吓了一跳。一人身上披着黑褐相间的虎皮,头上带着金钱豹皮帽子,牵着另一个也同样装扮古怪的小童向她走来。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不伦不类的打扮。
“山神?还是妖怪?!”秦苏脑中冒起这个念头。
“你的衣服……”那奇怪的人说道,眼光转落,投向地面上的一堆白绸碎片。
秦苏一时羞急无已,只惊叫一声,双手环抱护住胸部:“你不要看……你……你不许看!”
那人依言转身,道:“姑娘,你先把衣服穿上吧。”他身边的小童却毫无顾忌,睁着黑溜溜的眼睛望向她,眼光中尽是好奇。秦苏手忙脚乱,探手摸索面前的碎衣物。可是那姓宗的汉子手力极大,一番冲动撕扯,早将薄薄的绢衣给撕成碎片。
秦苏急得哭出声来。心中又惊又愧,又慌又怕。直恨不得立时便死了,总好过这样尴尬羞人的局面。
“衣裳没有了!”秦苏哭道,“全撕烂了!我……穿不上……啊!啊!你不要转身!不要转身!”她慌乱的叫道。这次遭遇之事,实是她一辈子都不曾想到的。她手足无措,全然不知该怎么应付才好,心中其乱如麻,继而又羞愧交加,再片刻,又感悲愤难抑。
虽然没有遭人ling辱,得保清白之身。但这样被人大肆轻薄,已足令她直欲断舌自尽。
这样的羞辱之事,让她跟谁倾诉去?
秦苏呜咽起来,珠泪涌落。在她年轻的记忆里,向来只有别人的尊敬,喜爱和赞赏,何曾遇上过这样难为情的时候?她慌乱的找寻,却再也找不到一片合适的绸片。
听得那人长叹一声,解开束腰的青藤,把身上的虎皮罩衫解下,反手扔了过来。他瘦弱的脊背,在树影中显得苍白而单薄。“你先穿上这个吧。”他温言说道。
秦苏稍稍收了惊惧。这人看来不象坏人,并没有趁她之危来占便宜。若不然……她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将虎皮拿起来了,裹在上身。腰间也缠着衣片,不至外示,令她安定了一些。只是两条长腿毫无遮掩,让她感到很不习惯,不时的拉下裙裾,却又担心使力大了,将布片扯脱。
“好了么?”那人说道,“我转身啦。”
是一张不让人厌恶的脸,虽然嘴唇四周布满胡须,潦乱得很。但他的眼睛中闪着温和和同情的光芒,目光诚挚而……聪敏?秦苏见他盯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很平静,不时的眼珠一转,似乎脑中念头闪得极快。不过,大抵而言,这人是正直的,基本让人放心。
“多谢大哥相救。”秦苏低声说道,心中有股想哭的冲动。
“你能站得起来么?”胡不为问道。秦苏摇摇头,那姓宗的全名宗奇,是名门之徒,他们派中最擅长这样以灵气制人行动的法术,若无高人解救,是一辈子都无法解除禁制的。秦苏手足间都被封住了,虽然能够曲折如意,但已使不出力道。
“你受伤了?”胡不为又问。秦苏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也不知道被人这样禁制,算不算受伤。“伤在什么地方?”胡不为踏步走近来,面容更是分明。若是把胡须都刮了,头发好好束束,倒是个很不难看的男子。
“腿……还有肩膀……”秦苏的答话细若蚊声,这男子要给她看伤,让她心头鹿撞,脸红得跟红布一样。女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刚刚从惊险中逃脱出来,本该不拘小节才是,可是一听到胡不为要来看伤,她的一腔念头却全转到羞涩上去了。只是想:“他要来看伤,要摸我的腿……啊!好羞人!不要想!不要想!”
两条秀气丰盈的腿,没有一丝暇斑,皮肤光滑而细腻。
秦苏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好在林中黑暗,胡不为看不到。
胡不为不是圣人,见着这样暧mei的情景,自然免不了心跳。他抖着手,摊开掌心。‘嘶’的一声微响,一小点火光从掌纹中跳跃出来,照亮了四方。掌握过火焰的凝聚之法后,胡不为已经知道控制灵气的收放,这一豆光芒虽小,却很明亮,比以前大而无当的火球要精进得多了。
火光跳荡,秦苏的腿在温光下如两截白藕,粉生生的,柔和而饱满的曲线蚀人心魄。胡不为不敢斜视,看秦苏的膝窝,那里被宗奇的灵气击出两处红斑。表皮未破,捏捏骨头,似乎也不象折断的样子。
“奇怪。”胡不为搔搔脑袋,道:“你没受伤啊?”
秦苏声音几不可闻:“我被……法术禁制了,不能走动。”
“啊?!那可怎么办?”胡不为大感为难,转头向四面查看。这里正在山林深处,草高树密,不象是会有人居住的样子。可怎生安顿这个大姑娘?他心中踌躇起来。
“你们从哪里来的?怎样才能送你回去?”他问秦苏。
“向西南八九里,就是仙峰镇。麻烦……大哥帮我带个讯,让我的师姊来救我,她们住在心雅阁客栈,我是玉女峰的弟子,我叫秦苏。”
胡不为皱皱眉,道:“我走了,你遇上野兽怎么办?你会法术么?”
秦苏哑然,抬起一张红白交替的俏脸,她倒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不用担心虎豹兽怪什么的,可现下行动被制,灵气也发不出来,那些原本不成威胁的东西已经变得凶险了。
半个多时辰后。
秦苏趴在胡不为背上,面红过耳,羞不自禁。她听得见他得快速心跳声,知道他也和自己一样心乱如麻。
胡不为运起疾捷术,背动两人倒不觉得为难。秦苏身材虽高,但却很轻巧。相形而下,倒是手中托着的两条腿让他心浮气躁。秦苏行动不得,老老实实的趴在胡不为身上,两手环住他的颈脖,胡不为两只手后抱,托着她的大腿。
随着行路颠簸,胡不为裸着的后背更感觉到令人眩晕的揉动。真是令人心醉,又是何其难熬的感觉!
秦苏咬着唇,闭上眼睛,竭力不去想眼前之事,只心道:“师姊们在等我,师姊们在等我……”但胸前感觉到的,前所未有的男人的体温,搅得她思绪乱飞。这一天中经历的变故,比她过去十九年岁月所遇到的事情总和更要撼动心魄。
“姑姑,你疼么?”耳边传来小孩童稚气的声音。秦苏睁看眼睛,看到胡炭正伏在胡不为前胸,小脑袋探过肩膀来张望她。
小娃娃长得眉清目秀,眼神清澈灵动。很招人喜欢。秦苏笑了一笑,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闭上眼睛?还咬着嘴唇?”
两个大人怦然心动。一抹飞霞从秦苏脸上晕开,慢慢爬到耳后去了。胡不为猛然发力赶路,风声骤然响了许多。
“炭儿,不要跟姑姑说话,姑姑累了,要休息。”胡不为说道。
胡炭‘喔’的一声,当真便不说话了,只睁着漆黑的眼睛,滴溜溜的注视秦苏。
八九里的路程,在胡不为的发力之下半个时辰便走完了。其时天刚破晓,山下村庄有雄鸡喔喔啼鸣。胡不为轻手轻脚,把秦苏放下地来,虎皮开合间,让他心中剧跳。
“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找两件衣裳。”说着,胡不为纵越下山,向民宅区奔去。
“这个人,心肠真的很好。”秦苏看着天光下胡不为精赤的后背,心中暗暗感激。
胡不为偷了两套农户的衣裳。可惜全是男子装束。秦苏穿上后,显得太过肥大了。但是没有办法,敢于在天气多变的春季里,把衣裳隔夜晾晒户外的,只有两户懒汉。闻得衣衫上传出的浓重的汗味,秦苏直皱眉头。
两人穿衣停当,仍是胡不为当苦力,将一大一小两人背在身上,翻下山去。在镇中找到了心雅阁客栈。然而让秦苏失望的是,她的同门已经早一步动身,在卯初便已经出发了。留了一张纸条,托小二转交给她。
“敌人现迹沅州,接讯速来。”
“敌人?会是谁呢?”秦苏皱着眉想。“难道是把师叔打伤的那个怪人?”
玉女峰一向很少有仇家,但一个多月前,秦苏的师叔,玉女三莲之一的白瑞卿被人设计伤害,手足尽断,体内还中了莫名的毒,一直昏迷不醒。为了解救她的性命,掌门下令门下弟子到各处寻找药材,要炼制密药。其中‘四节地狸’便是其中一味,秦苏和几位师姊要到南疆找寻,却在仙峰镇上遇到了旧交,宗奇得知众人的目的,便偷偷约会秦苏,告诉她说知道附近有地狸的踪迹。让她夜间一个人到客栈外等候。
秦苏没有江湖经验,又极相信他,哪知竟然是诈?跟着宗奇远远跑到密林中,险些便被污辱了,若不是胡不为刚巧经过,只怕已经铸成大恨。
当下拿着纸条反复查看。秦苏红着脸,对胡不为说道:“大哥,多谢你了,你把我放在这里就行了……我……再找人联系师姊她们。”
胡不为应了一声,向门口走了两步,想了想,又走回来,从腰间取出包裹。里面的钉子、书本、玉牌都摆放整齐。几锭金子,银子还是完好无损。胡不为爱财,便在深山逃亡中也没忘了把金钱收好。
胡不为把一锭银子拿出来,偏头想想,又换成一锭金子,递给秦苏:“这些钱你带着,只怕会用得着。这里没有亲人,自己照顾自己,没钱可过不下去。”一句话触动了秦苏的担心,她猛低下头,咬住唇,眼眶一红,眼看就要泫然落涕。
这次是她的头一次出山,哪里会想到会遇上这样的景况?先是受了惊吓,然后手足受制,附近还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在这样毫无防守之力的时刻,让她一人守着空房等待,由不得她心中不害怕。她嘴上说得轻松,可是,在这样偏僻的小镇子,却哪里找到人给她报讯去?她内心深处是极盼胡不为留下来陪她等待的。
哪知胡不为这呆头鹅全然不知女人家的婉转心思,说完话,想也没想,转身就踏步出去了,关上了门。秦苏登时失望,委屈涌将上来,大滴的泪珠便叭嗒叭嗒掉落。滴在床榻边上了,碎成晶莹的数瓣。正是:“愁绪万缕上心头,悲恨俱在,只是却无由。”便在这一刻间,她倒深深怨怼起胡不为来。
她这边哭声未已,听得踏步声响,房门拉开,胡不为却又转回来了。秦苏慌忙收了哀声,转头向床里,把满脸的泪痕都藏起来。“你又回来干什么?”她闷声说道,“还有什么事么?”语气不善,心中却是又惊又喜:“难道……他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终于肯留下来陪我了?”
却听胡不为说道:“秦姑娘,差些忘了,刚才路过镇口时,那里有一家衣铺……”
秦苏一颗心又掉到了谷底。
胡不为说道:“你这身衣裳没法再穿了,我让小二帮你去买,一会就……”他突然顿住了话,因为他看到秦苏单手撑在竹席上,另一只手捂住脸,肩头急剧耸动。
“咦?咦!你怎么哭了?”胡不为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措。他一生遇上的两个女人,都不是这样扭捏娇弱的,眼下看到一个大姑娘在他面前无端哭泣,登时傻了眼,手脚都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好了。“你……你……伤口疼么……我给你看看……”
秦苏再也抗不下去了,捂住脸的手一松,“哇—”的哭出声来,泪水滚滚,把一张雪白的俏脸打成梨花带雨模样。
胡不为呆在原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停留也不是,出去也不是。只嘟囔道:“你哭什么呀……哭什么呀……是我做错了么,那……我走了,我现在就走了……我不跟人说你的事,你……放心好了。”
秦苏更是放声号哭,心中的委屈,悲伤,无奈尽涌上心头,化作滚滚泪水宣泄出来。胡不为面上臊得通红,赶紧抬脚出去,合上了门板。听得客栈走廊门户开合的声音不断响来,客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开门出来查看。
向前小跑了两步,胡不为又踌躇起来,听房里秦苏哭得死去活来,她……当真能一个人呆在这里么?唉,女人……有时候遇上女人比遇上妖怪还要麻烦。
等到天将过午。一番喧闹才终于收了尾。
胡不为到底琢磨出了秦苏哭泣的原由。无可奈何,只得满口应承,答应她带她去沅州找师姊会合。好在沅州不算太远,施展疾捷术六七日也该赶到了。唯一让他担忧的是,沅州,会不会有人想跟他算帐。
吃罢晚饭,天色终于晚下来了。三人才开始动身出镇。这是秦苏的要求,她不愿大白日里被人看到趴在胡不为身上。女孩子家的羞涩,胡不为也约略体会得到,安安静静守在房中,洗浴,除换衣衫。再见到秦苏的时候,秦苏几乎不相信面前之人竟然真是胡不为。
胡不为面相本来就不恶,随着人情洞达一日甚于一日,眼中便略略带有智者的风采。秦苏当然不知道,这个闪着智慧光芒的整洁汉子其实满心狡黠,一肚子坑蒙拐骗。
从镇口绕出来后,三人在道上飞驰。
胡不为的灵气持久度比先前强得多了,疾捷术施展开,已可维持四五个时辰。这时道上江湖人物很多,因沅州是正邪两派胶着较力之处,两方人马不间断向当地聚拢。在秦苏的一再要求下,胡不为又绕开大道,重进山林中。姑娘家面皮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随着几日相处,秦苏对胡不为更是感激。这个大哥从不曾拂逆过她的要求,性格温和得很。更难得的是,两人独处,他竟能不欺暗室,对自己守之以礼,免了路上许多羞耻为难的尴尬。拿人品卑劣的宗奇来比较,胡不为是好得太多了。
“胡大哥,你到这边来访友,不觉得太远了么?”道路上,秦苏问胡不为。
胡骗子诓她,谎称自己是汾州人士,要到南方来访友。他还诌了个假名,叫胡玄。胡玄胡玄,便是把妻子的‘萱’字化音过来的。
遭遇过一连串的变故,胡不为不得不为自身安全考虑,不敢再轻易泄露自己的本名了。他并不笨,那日在光州被人围攻之事,他并没有简单视之为偶然。程半轩等人能叫出他‘圣手小青龙’的名号,那就表示,这些人了解他的来历。只是,六个人一口咬定他伤了几十条人命,那却令他费解得很了,这里面定有蹊跷,在答案得出之前,他必须处处小心。
当下见问,胡不为答道:“他要住得这么远,我也没有法子。”
秦苏叹息一声,道:“胡大哥……你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汉。换作是我,可不一定有这耐心来找人。”
胡不为大惭,自己可当不得这样的夸奖,万一日后秦苏识破自己的身份,那就糟了。老脸一红过后,赶紧转移话题,道:“等咱们找到你的师姊,她们能帮你治好么?”
秦苏道:“能的。她们会找到段师叔,让他帮我拔除禁制。我一定要跟段师叔说,宗奇这个坏人干的事!”
胡不为默然,片刻,道:“你……要把那晚的事告诉他们么?”
秦苏面上通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那晚上的事,她是想也不愿再想,提也不愿再提的。可是,不提,又有谁知道宗奇曾经干过什么?!
一时两人无言,便这么默默赶路了。林中离大道有四五里的距离,树木倒不算很密,胡不为眼力极佳,籍着些微的天光便能看清道路。
“胡大哥,我……”秦苏欲言又止。
“我遇上了这样的事,你……会不会看不起我,把我看成轻贱的女子?”
黑暗中,秦苏面上发热,直蔓延到颈脖上。她鼓着勇气说完这句话,便觉得心头剧跳,屏住气息,等待胡不为的回答。
“不会!不会!你又没有错!”胡不为忙道,“只怪宗奇……”哪知话没说完,猛觉得怀中一振!许久没有动静的钉子此刻强烈摆动,直欲穿破他的衣衫蹦跳出来。
尖鸣声豁然振响,声音高亢而嘹亮,青光从怀中透出,直达丈寻。
胡不为面色苍白,立时收步。“不要动,不要说话。”他低声说道,“有妖怪。”
妖怪。而且还是头厉害的老妖怪。从钉子的反应程度可以判断出这一点。
树林中黑沉沉的,看不清周围的景况。胡不为任由钉子厉声尖鸣,只凝神查看四周。数度生死经历,让他对钉子很有信心。只要不是特别恐怖的妖怪,灵龙镇煞钉还是可以帮他们逃脱出危难的。
“爹,在那里!”还是胡炭眼睛尖,向着东面方向一指。胡不为和秦苏一齐偏过头去。
高大的云柏树,象一支粗壮的标枪般立在土中,树高六七丈,直插上黑天里去。便在浓密的枝叶深处,一团黑影静静站立,他的一双脚仿佛生在了枝桠上,整个身子随着风吹浮沉起落。
依稀是个人的模样。胡不为看不清他的面目,但分明可以感觉到他阴冷的目光在盯着自己。
“刷!”的一声响,那妖飞掠下来,两臂展开,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
杀机!灵龙镇煞钉立时便感应到了,悠然一声响,冷光怒射,青龙物化。
这龙躯体比先前大得多了,快有胡不为拳头那般粗细,身长两丈有余,飞在空中直向妖怪的头面穿去。
“青龙!”
“青龙!”
两个惊呼声音。一个是妖怪的,一个却是胡不为身后的秦苏发出。
“呛!”火星四射。妖怪一只单手抵住了青龙的冲击,反身飞回,仍站在了树颠之上。青龙不依不饶,飞快一个转折,又向他猛冲过去!便在龙头就要破入的刹那,妖怪身子突然拔起,高飞上天十余丈,让了开去。
胡不为抬头上望,见妖怪双手在胸前飞快结印。淡黄色的光芒在他手指间跳跃。他看不到的是,妖怪口中喃喃念动,似乎在和什么人对话。青龙敬业得很,一击不中,再击,再击不中,三击……但往时威力无俦的克魔圣物,此刻却全无斩获。那妖怪行动迅捷之极,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逃脱开,让青龙无功而返。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妖怪居然还有闲情说话,很让胡不为感到震惊。见他挥挥手,面上露出了笑容。“行了,不说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青龙又一次冲击而上,穿向妖怪的颈脖。
这次,妖怪却不再躲避了,口中低喝一声,一条手臂泛起大片金光,一个掌刀,斜切向青龙颌下。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金色与青色的光芒蓬然变亮。青龙悲鸣一声,散作点点碎片消失掉了。
胡不为目瞪口呆。他的青龙!他用来保命的青龙!竟然被杀败了!
寒气从脊背透上,瞬间冲上头脑。
见那条黑色人影慢慢落下,重又站到树巅上,胡不为一咬牙,急提灵气。就算是青龙守不住了,他也不能坐以待毙,死,也要拼一拼后再死!
“嚓嚓嚓嚓!”的碎响,大团的黑色细物从空中飞快涌出,贴上胡不为的喉头,蚁甲护身咒发动开来,绵密的甲蚁便向三人身上蔓延。胡不为不知道,面对这样可怖的,前所未见的敌手,蚁甲是不是能抗得住攻击。虽然眼下的蚁甲已比往时大有进步,变厚变浓了许多。
然而胡不为的忧惧却是白担了。那妖怪杀退青龙过后,却没有再向他动手的打算,站在树颠上静立片刻,便转身投入了苍茫的夜色中。
胡不为便如做梦一般,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结局。呆立在当地,蚁甲慢慢消融掉了。林风吹过,将他吹得通体生凉。原来不知不觉间,冷汗已经把他的衣裳全部浸透。
“爹,他不见了。”胡炭说。
身后传来秦苏的扭动,“放我下来。”
“把我放下来。”
胡不为依言,找了一处平整地方,慢慢放手,将秦苏放倒在草叶之上。秦苏呼吸声很重,起伏不停,她低着头不看胡不为,情形有些异样。
“秦姑娘,你怎么了?”胡不为奇怪的问她。
秦苏不答话,低头看向地面,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音。显然,她心中烦乱已极。
“难道……妖怪打伤你了?”胡不为吃了一惊,走近她身边。
“你别过来!”秦苏忽然说道,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神,再也不是以前常见的盈盈笑意和羞涩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你不是胡玄,你是胡不为!你是‘圣手小青龙’胡不为!”
秦苏叫道,浑身震抖,她面目变得一片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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