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因有娄太夫人免了他们请安的话,头一天晚上又没睡好,江苒一直睡到辰时方起。
已是十月初,北地的天气越发寒冷,屋子里烧起了炭盆,温暖如春。
江苒畏寒,用过早饭,就打算去东厢窝着晒太阳。走到窗前,却看到娄太夫人身边的祝妈妈领了一个人恰好进院子。那人个子不高,被祝妈妈挡在身后看不清身形。
鸣蛩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见状忙迎上去。
过了一会儿,鸣蛩进来禀报道:“姑娘,祝妈妈带来一个人,说是主上特意送来给姑娘使的。”
卫襄送来的人,还要祝妈妈亲自送来?江苒忽然想起卫襄跟她说的要送她一个女武师,这么快人就到了?她不由起了兴趣,示意鸣蛩把人带进来。
来者是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妇人,穿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深蓝色素面府绸褙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挽了个髻,插了根素银簪子,脸色蜡黄,身材干瘦,面目普通,看上去仿佛风吹就能倒似的。
江苒大奇,这就是卫襄说的女武师吗?怎么看着病怏怏的样子。
妇人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一礼道:“骆氏秋娘见过姑娘。”
祝妈妈笑着对江苒道:“殿下特意送来的人,让姑娘看着使。殿下不欲他人知道人是他送的,所以太夫人特叫老奴走一趟。”
江苒含笑对祝妈妈点了点头,鸣叶道了谢:“辛苦妈妈了,妈妈坐下喝杯茶歇歇脚。”
祝妈妈道:“不了,太夫人那里事多,人既送到,老奴就先告退了。”
鸣叶也不留人,笑道:“我送送妈妈,妈妈下次来多坐一会儿。”亲自打了帘子,送祝妈妈到门口,塞了一个荷包过去,“这是姑娘请妈妈喝茶的。”
祝妈妈低头看那荷包,料子是上好的贡缎,颜色鲜亮,绣活精致,一看就非凡品,不由心里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地接过道:“那就谢谢姑娘了。”离开不提。
鸣叶回了院子,见骆秋娘江依旧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任江苒沉默地打量她。
鸣叶看了江苒一眼,江苒点点头,鸣叶代她开口问:“秋娘,主上让你过来可有交代?”
骆秋娘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小妇人略懂几手功夫,也能做些粗活,主上特命小妇人贴身护卫姑娘,并为姑娘打理一些杂事。”
鸣叶并不知道这件事,闻言惊讶:“你会功夫?”
骆秋娘道:“是。”
鸣叶露出好奇之色,问她道:“能不能露两手给我们看看?”
骆秋娘没有马上应下,而是征询地看向江苒。
这个骆秋娘倒是个小心谨慎的。江苒寻思着,点了点头。
骆秋娘这才应下,将外面的褙子脱了,露出里面一身紧身的短打。她环视一圈,走到院中空旷之处,摆了个起势,蓦地一声喝,虎虎生风地舞动起来。
江苒不懂武技,看不出门道,却也知道骆秋娘出手的速度、力道绝非一般人可比。
鸣鸾鸣蛩看得大声叫起好来,骆秋娘收了势,脸不红,气不喘,从从容容地对江苒抱了抱拳。
江苒看在眼里,知道这个骆秋娘应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她身边也正缺这样的人。当下吩咐鸣叶好好安置她,顺便摸一下她的底。
卫襄将人送过来,一声多余的交代都没有,只让祝妈妈带话给她,叫她看着使,她实在有些没底。
鸣叶依言而去。
江苒自去东厢房看着鸣蛩带着两个婆子整理从落霞山带回来的书籍。卫襄知她爱看书,将落霞山她书房里的书都给搬过来了。
看了一会儿,见鸣蛩行事颇有章法,江苒也就丢开手。闲来无事,她索性翻出棋盘,寻出棋谱,自己打谱消磨时光。
不一会儿,鸣叶走进来,对她使了个眼色。
江苒回了正房,鸣叶告诉她:“我问了秋娘,她是个寡妇,丈夫好几年前就过世了,也没留下个孩子。夫家说她克夫,容不下她,娘家父亲又已经过世,弟弟还小,撑不住门户,还要靠她。她没办法,也不想再嫁人,只好自己出来讨生活。这武艺是她从小练的,她父亲曾是京郊有名的武师。”
江苒道:“她还有个弟弟?”
鸣叶道:“是,今年还不足八岁。听她言辞,十分疼爱这个弟弟。”
江苒问:“那你看她对我的事知道多少?”
鸣叶答道:“婢子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应该不知道姑娘的真实身份。其它的知道多少,婢子也不知。”
既然如此,她不是哑巴这件事暂时就不适合暴露在骆秋娘面前了。怎么用这个人,她是得好好想想。
鸣叶道:“主上既然送她到姑娘身边,定是有把握她不会有问题,姑娘的事,主上必然对她有过交代。”
江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鸣叶问她:“姑娘,那你看,安排秋娘做什么好?”
江苒沉吟片刻道:“我身边有你们三个,也没多少事,那就暂时安排她看管院中那几个粗使婆子吧。出门的时候再让她跟着。”
鸣叶应下不提。
*
谨身堂中,祝妈妈恭恭敬敬地将得自鸣叶的荷包递上。
娄太夫人接过,只看了一眼,不由叹了口气:“果然是上品。”
祝妈妈道:“里面的金锞子也是内造的。”她顿了顿,又道,“刚刚守院门的婆子来报,殿下悄悄送来的那人是个武师。”
娄太夫人道:“十一殿下对这丫头倒真是着紧得很。他长这么大,你我何曾见他对人这么周到过?”
祝妈妈道:“可这姑娘毕竟……”她顿住了,知道后面的话不好宣诸于口。
娄太夫人淡淡道:“这话不必再提,事已至此,她便是郭六,国公爷的嫡女,我的孙女。”
“那……那边那个?”祝妈妈小心翼翼地问。
娄太夫人沉默片刻,保养得宜的手有一下每一下地抚上腕上的沉香木佛珠,漠然道:“处置了吧。”
*
下午要去给娄太夫人请安,并在太夫人那里用晚饭。严格来说,这是“郭六小姐”在郭家人面前第一次正式露面。
江苒有些犹豫,她还没做好在郭家人面前露面的准备,何况,见过她这个假郭六小姐的人越多,她以后再要脱身似乎越麻烦。
但她昨日已经在娄太夫人跟前露了面,此时再告病似乎有些来不及了。
江苒有些头痛,鸣叶劝她道:“姑娘现在就是郭六小姐,郭六小姐就是姑娘,既在郭府,就不可能不在郭家人面前露面。”
江苒心中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很多事她已身不由己。
鸣叶就带着鸣鸾翻箱倒柜,卯足劲要帮江苒悉心打扮。
江苒的衣服首饰都是卫襄叫人置办的,以卫襄的眼界手面,自然华服美饰不缺。
江苒望着鸣叶捧在手里的彩绣辉煌的五彩缂丝百蝶穿花袄,水红色折枝花纹妆花缎斓裙,鸣鸾翻出的整套的红宝石赤金头面,不由摇头,对鸣叶道:“不穿这套,换了吧。”
鸣叶不解:“主上有事总是隆重打扮,必不能叫人抢了他的风头。”
江苒无语:鸣叶这个傻丫头,她跟卫襄能比吗?人家是皇后嫡子,又深受帝宠,再张扬别人也只有受着的份。她一个身份尴尬的哑女,出什么风头?尤其娄太夫人对她的身份心知肚明,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穿着打扮不*份就行了。
她淡淡瞥了鸣叶一眼,鸣叶无奈,只得重新开了箱笼,帮她找了件水绿色暗纹织锦褙子,配上浅杏色彩绣八幅缃裙。
鸣叶将她头发打散,梳了垂鬟分肖髻,斜斜插上一支剔透莹润的碧玉飞燕簪,另寻了一枚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套在她腕上。
这样一打扮,虽称不上光彩夺目,整个人却清雅如晨间露珠,秀逸温婉非常。
郭棋正好过来约她一起去请安,看到了眼前一亮,笑眯眯地夸道:“六姐姐这样打扮真好看。”
江苒含笑摸了摸她的头。小姑娘今天也格外漂亮,穿着粉色花鸟纹的袄裙,外罩豆绿色狐皮内里半臂,双丫髻上没有插珠花,而是坠着一对羊脂白玉的小兔子,显得分外灵动可爱。
两人携手往谨身堂而去。
娄太夫人午休刚刚起身,还在梳洗,娄太夫人身边的一等大丫头云燕将她们让进了宴息室,奉了茶,请她们稍等片刻。
郭棋坐不住,拉着江苒要去看娄太夫人养的一缸锦鲤。
两人刚走到门口,小丫鬟在外面报道:“五姑娘到了。”有人掀了帘子,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响起,然后,一个装束精致的美人儿带着一个小丫鬟款步走进。
郭棋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随即立定脚步,扬起笑脸道:“五姐姐来啦。”
美人儿微微一笑,倒有一管甜美的好声音:“七妹妹到得真早,我来迟了。这位是……”她带着三分惊讶看向江苒。
郭棋笑眯眯的,先向江苒介绍道:“六姐姐,这位是五姐姐。”这才对美人儿道,“这是六姐姐。”
原来是五姑娘郭梧。江苒记得她是魏国公胞弟,京卫指挥使郭庄良妾兰姨娘所出,乃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儿。四姑娘出嫁后,她就是郭家未出嫁的小姐中最年长的一个了。
江苒向她看过去,不由暗暗赞了一声“好颜色”。
郭梧年方及笄,长得比一般姑娘要更高挑些,身姿婀娜,肤光胜雪。
她穿一身茜红色鹧鸪海石榴纹通袖袄,月白色绣银缎裙,生得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五官轮廓极深,微微卷曲的长发梳成元宝髻,斜插着一支凤口衔珠金步摇,耳下两枚红珊瑚耳珰璀璨生辉,欲衬得她明艳照人,神采飞扬。
“原来是六妹妹。”郭梧看向江苒,笑意盈盈,编贝般的玉齿白得耀眼,“六妹妹什么时候回来的,可大好了?以后姐妹一处,可要多多亲热。”
江苒自然不会回她话,微微一笑。
郭棋诧道:“六姐姐昨晚和我们一起回来的,五姐姐会不知道?”
郭梧当然知道,只是想着这个哑巴上次回来时大概是出于自卑,躲着不见人,这次多半也会如此,没想到她今天居然会来请安。
更没想到,这个哑巴非但没有畏缩之态,竟也生得不俗,含笑站在那里,自有一种文秀雅致的气韵。
在外面这么多年,却在即将及笄之年回来……她垂下眼,掩住眸中思量:虽是个哑的,但到底是个嫡女,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那个传言回来的。
郭棋已不耐烦地催促她道:“六姐姐,我们先去看锦鲤吧,一会儿该不得空了。”又不是很有诚意地对郭梧道,“五姐姐要和我们一起吗?”
郭梧哪能看不出她敷衍,她和郭棋合不到一块儿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下含笑道:“我在这里等祖母。”
郭棋胡乱点了点头,拉着江苒出了宴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