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走到朱标跟前,连忙出声道:“那沈三石本不过商贾之身,待天劳军便是大忌,安能将筹措前线军粮之事交由商贾之人去办?”
“求陛下三思!求陛下三思啊~”
和宋濂一道,四五名官员一同跪地,齐齐反对让沈家店铺为前线提供军粮。
可也就在所有人将目光看向朱标,期待着朱标会作何反应,等着朱标驳斥宋濂等人之时。
却见朱标不急不缓,转而看向李俨道:“李卿以为呢?”
“啊?”
听到朱标将问题抛给自己的瞬间,李俨顿时一愣。
不过下一秒。
却见李俨沉沉叹了口气,有些不太甘愿出声道:“臣以为,或许可为!”
“李俨你......”
面对宋濂等人那满是不解,带着些许怒意的目光。
李俨心中也是无奈。
并非他李俨首鼠两端,原本上朝前说好与宋濂等人一同谏言,此时却为讨好朱标便站在宋濂的对立面上。
实际上,乃是为远在倭国的百姓大军提供粮饷当真不是个美差。
且不说眼下不知倭国战争究竟要持续多久, 各地粮仓现有的存粮是否足够供应。
单是将各地粮仓的粮饷运至倭国便够让他头疼的了。
要知道朝廷运粮规矩极多,运至倭国的粮饷若是少了,自然不成。
可要是多了也绝然不可。
毕竟运粮都有定数,一旦多了就要追究是哪个粮仓多发定粮。
可事实上,运送途中终究是有损耗。
或因山路崎岖,或许海难翻船,总归粮仓运出去的粮饷不可能百分百运至倭国的大军手中。
一旦重新让户部为前线运送粮饷,他李俨不仅要防止前线粮饷告急,还要担心运粮途中出现岔子。
真要是那样,恐怕不只他李俨,户部的所有官员都要几天几夜不能合眼。
如今沈三石自己请命为前线运粮,李俨所在的户部自然乐得轻快。
也正因如此!
哪怕自己提前已经和宋濂等人说好,此刻也不得不站在宋濂等人的对立面上,开口言说。
“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先前运河阻塞便是沈家店铺号召民夫,疏通运河。”
“此人虽是商贾贱籍,却知为国效力。”
“沈三石自请为前线将士筹措军粮,此等义举朝廷当加以表彰,不可伤其为国效力之心。”
“荒谬之言!”宋濂闻声,立时怒声斥道:“倘若军粮有半分差池,连累前线百万将士,纵使将那沈三石千刀万剐也不能弥补过错。”
“你户部官员食国之俸,竟要将此重任委托他人?”
“宋学士稍安勿躁。”
纵然被宋濂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训斥,可李俨却不敢有半分不悦之色。
一来宋濂所说正中他下怀,二来他也觉自己骤然倒戈替朱标游说宋濂等人有些理亏。
此时李俨连忙赔笑的同时,忙继续出声道:“并非我户部不敢一味躲懒,懈怠朝政。”
“只是由民间商人做此义举,朝廷实不该驳斥。”
“再者!”
“方才下官已将我朝存粮尽数言说。宋学士当明白,一旦倭国战事旷日持久,现有存粮绝不能供应。”
“下官也是想着为保前线将士粮饷无虞,眼下不如暂且让沈三石代劳。”
“一旦倭国战事拖延,沈三石不能供给粮饷,我户部自然要迎难而上!”
宋濂等人虽依旧觉得让民间商贩供给军粮终究有些折损朝廷颜面。
然而李俨所说也是在理。
没人能知道倭国战事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先让沈三石供给军粮,户部为其兜底。如此留有后手,也算的上是权宜之策。
“可....以民待劳,运送军粮。先前并无先例.....”
“宋学士所言极是。”李俨忙出声附和道:“所以下官才谨小慎微,不仅派遣户部官员清点沈家运送的军粮,而且也会同时抽调部分朝廷之粮运至前线。”
“双重保险,前线军粮自然无虞。”
待李俨说完,朱标眉头一挑,看向宋濂道:“不知宋师心中可还有顾虑?”
“终是臣迂腐短浅了,陛下英明!”
语罢,宋濂几人冲朱标拱手过后便也退回到了官员队列之中。
可也是这一瞬间,李俨竟有一些茫然。
明明他也是不赞成朝廷售卖低价粮的,可为什么自己反倒为朱标反驳宋濂等人?
就好像.....
就好像自己是朱标低价售粮的绝对拥护者一般。
一时间。
李俨竟有些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陛下,微臣有奏!”
当看到刘伯温出声的瞬间,李俨心下这才松了口气,同时心中也暗自打定主意。
不管待会朱标如何说,自己绝对不能上当,反驳刘伯温等人。
而且!
自己也要为劝阻朱标售卖低价粮出一份力。
“诚意伯单说无妨。”
“臣请陛下宽待商贾。”刘伯温深吸口气,郑重出声道:“民间商贾自有一定之规,商人虽重利轻义,可于国朝来说终究不可或缺。”
“纵观古今,义商也不绝史书。”
“古有范蠡、孟尝君、子贡等等,唐有窦乂、宋有赵河,此皆为仁义之商。”
“眼下沈三石散尽家财,为国运粮,其心可表、其行可彰。”
“故而......”
刘伯温猛地提高音量,再次复请道:“微臣斗胆,请陛下宽待商贾。”
见刘伯温跟自己拐弯抹角,尽可能将事情往大了说。
朱标却也不接招,故意装糊涂道:“诚意伯这话听的朕很是糊涂。”
“好似朕苛待我朝商贾,不给他们生路一般。”
“臣绝无此心。”
刘伯温深吸口气,继续道:“只是商贾根本乃是东乡低买,西村高售。”
“今陛下为宽宥我朝百姓,低价售粮。”
“此举虽彰显我朝仁德,虽体陛下爱面之心,可于那些粮商看来无疑是灭顶之灾。”
“朝廷售卖低价粮,粮商手中的存粮便无人购买,这些粮商便是没有活路。”
“求陛下开恩,恩待我朝商贾。”
刘伯温声音愈隆,语气之中甚至带着死谏、责问的意思。
见此情形,就在李善长心中默默为刘伯温捏一把汗的时候,却见朱标先是一愣,随即却也是苦笑出声。
刘伯温触类旁通,所精杂学甚多,此刻所言也的确是切中了要害。
只不过!
自己从来都没有苛待商贾,将那些粮商推向绝路的意思。
相反!
眼下售卖低价粮,乃是朱标给那些粮商的一条活路。
要知道去年土税改革,加之三司高产种子推广全国,今年秋收会是何等盛景,仅从去年凤阳丰收粮食之数高于往年数倍便可窥探一斑。
但凡不聋不哑,不痴不瞎,任谁都能想到今年秋收之后,全国粮价必然暴跌。
依照朱标从后世带来的略显浅薄的经济眼光,粮价回暖要等过个几年人口增加、农户转行之后才有可能。
因此!
即便此时朝廷没有售卖低价粮,三月后的秋收,这些粮商也同样要遭受灭顶之灾。
真要说的话,朱标对这些粮商并没有多少同情。
究其原因,乃是因为这些粮商囤积粮草,意图哄抬粮价以求暴利。
眼下的大明是个什么情况?
百万大军兴兵在外,国库存银存粮并非丰盈。再加上距离去年秋收已过九月,百姓手中的存粮也已见底。
在加上沈三石为了给前线大军筹措粮饷,派遣手下前往各地收购粮食。
如此情形,那些粮商即便此时抛售平价甚至高价粮,百姓、沈家也会争相购买,他们同样也能从中得利许多。
然而事实上。
那些粮商正是看到朝廷需要大批粮饷供给前线,看到国朝百姓粮食的缺口极大。
此时他们就好像是守着金山一般,牢牢守住他们自己的存粮,一颗粮食都不打算放出来。
为的不过是等到朝廷为前线军粮殚精竭虑,无从供给之时。等到百姓饿殍遍野,无从果腹之时。
他们好趁机抛售存粮,从朝廷那里,从百姓手中大赚一笔。
商人逐利,仅从商业范畴来看,他们此举也算是谋财之道。
可商业轻义,他们不知道等到前线军粮告急,百万将士无力应战,甚至会有些许哗变。
届时因战场无力,被倭寇斩杀。或因哗变而被斩首的兵卒绝不下数万。
而且一旦百姓存粮告急,无从果腹。届时饿死之民,定不下数十万。
资本论中有一句话朱标也曾写进《洪武纪册》中。
“资本主义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 ”
虽说现下的商贾断然不能称之为主义,可这些粮商的每一分钱都要搭上前线将士以及朝中百姓的性命。
朱标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所看奏疏不只有朝政,朱标更在意的还是民生。
这也就是为什么朱标要先拿这些粮商开刀的原因。
“陛下明鉴!”就在朱标低声沉吟之时,刘伯温再次叩首,继续说道:“商贾之中,粮商算不上豪奢,也少有过错。”
“或许...或许....”顿了一下后,刘伯温索性壮着胆子继续说道:“或许这些粮商先前也是有功。”
“诚意伯不得胡言!”听到这话的瞬间,李善长忙出声制止。
毕竟眼下朱标的意思已然很明确了,那便是要拿这些商贾开刀。
而且老朱、朱标这对父子对商贾从来都没什么好印象。
此刻刘伯温竟说粮商有功,这他娘的不就是怕朱标怒火起的不旺,生怕他自己活得太长?
只可惜。
刘伯温虽也是明白李善长的意思,可此时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息怒,韩国公容下官辩解。”
“粮商得利不算容易,他们于一地低价收粮,后运送粮食至另一地平价卖出。”
“所得利益除去耗费,除去运粮所需,除去途中损耗,却也剩不下太多。”
“而且打个比方,若一地丰收,另一地欠收,没有这些粮商东买西买,那欠收之地的百姓便没有粮食,只得由朝廷供给。”
“若以此言说,那些粮商或许也算有功!”
“呵~”
听到这话,朱标一个没忍住也是轻笑出声。
刘伯温想让自己停售低价粮,朱标自然明白。只是这个假设,也的确让朱标觉得自己被他当成稚子给哄了。
百姓不是木偶,活人也不会被尿憋死。
倘若一地百姓当真到了无米下锅却又手有存银的地步,自然会有人代替粮商东买西买。
而且粮商乃为牟利,算不得对朝廷有什么功劳。
真要说的话,以东买西卖,促进商品流通的商业对朝廷有功。一国之朝也不能缺少商业、商贾。
可这些粮商,朱标却也是不领他们的情。
“诚意伯以为朕绝了那些粮商的活路,可诚意伯又怎知朕低价售粮是给这些粮商一条活路,也是给他们一个为国为民的效力时机。”
“陛下?”
没有理会刘伯温的疑惑,朱标看向李俨正色问道:“李俨,去年凤阳秋收粮食增产多少!”
“回陛下,凤阳一点丰收之粮乃是常年近十倍。”
“诸卿!”
朱标环顾在场百官,朗声说道:“我朝土税改革已近尾声,百姓土地更多,缴税更少,负担更轻。”
“加之凤阳三司所研制种子、谷物多有高产。”
“今年秋收之时,百姓需粮更少,得粮更多。”
“诸卿以为,这些粮商是否还能牟利?”
“嗯.....”
百官相互对视,低声议论着什么。
还是刘伯温迟疑数秒,低声呢喃道:“若真如陛下所言,今年粮价必然暴跌,那些粮商.....”
似是明白了朱标的意思,刘伯温猛然一怔,有的诧异的看向朱标。
见他如此。
朱标只是默默颔首,语调温和回道:“正如诚意伯所想那般!”
“并非是朕要将这些粮商推向绝路,而是他们自己利益熏心,想囤积粮食以求暴利,如此才自掘坟墓!”
待朱标说完,朝堂百官多数还有些不太明白。
而刘伯温、李善长、宋濂、高启等人却也是领会其意,心中不禁暗道这些粮商死的果真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