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木贼!”
当江枫心中响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周身登时为不知从何处窍穴涌出的黑气所萦绕。那黑气如活物般游走,时而凝聚成狰狞鬼面,时而化作扭曲人形,仿佛有万千怨魂在其中哀嚎。
无数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凌消解又重新冻结般,在识海之中激烈碰撞,最终汇聚成一面闪亮的镜子。镜面如水波荡漾,映出他那仍旧妖艳的美男子容颜,只是此番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眼底沉淀着千年苦修般的冷漠。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谁。
我是古宝永恒之塔的前主人:元楚尊者。
随着这个印记如洪流般涌入识海成为主宰,他周身所有的黑气骤然一滞,继而如退潮般散去。那些黑气在半空中扭曲变形,化为条条闪烁着幽蓝电光的龙蛇,发出刺耳的嘶鸣声,直奔穹顶之上那棵果实累累的诡异果树而去。那在风中摇曳、声如铜铃的福牌,也在刹那间发生了骇人的变化。
它们嬉笑着,声音如银铃般清脆悦耳;它们哭泣着,呜咽声撕心裂肺;它们愤怒着,咆哮如雷霆炸响;它们唾骂着,恶毒言语如淬了毒的尖刀。有的声如洪钟震荡神魂,有的细弱蚊鸣却直钻心底,有的在耳边细细低语如情人呢喃,有的滔滔不绝如江河奔涌。这些声音反反复复,若即若离,每一丝,每一缕,都如刻意打磨的尖刺般穿透识海。江枫的身体在那一瞬间被定格,肌肉僵硬如寒铁,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
“元楚,把你的福缘尽数交给我吧!”
天雷木贼发出一声如鬼哭般的尖啸,那声音中混杂着千百种不同音调,仿若已经开始享受胜利的欢愉。它张开雷劈般的巨口,那裂口如同一条纵贯周身的丑陋伤痕,瞬间铺满整条藤蔓,露出里面密密麻麻、如同锯齿般的尖牙。
“交给主人!”
“快交给主人!”
“此间甚妙,和我们一起,快来!”
上方密密匝匝的福牌,此刻已经化为颗颗栩栩如生的头颅。它们相貌各异,有人类有妖族,或男或女或阴阳莫辨,唯一的共同点是每一双眼睛都燃烧着炉火般炽热的渴望。与此同时,茂密的树冠之中,浓郁的水汽疯狂涌出,在半空中凝结成一道凝重的蓝色屏障,将此方天地与外界彻底隔绝。
“把你那张脸交给我,我想要,我喜欢,我喜欢极了!”
那栗色藤蔓急不可耐地疯狂扭动着,如充满繁育欲望的水蛇。原本光滑的表面上突然生出无数细密的枝丫,每一根枝丫又分裂出更多侧枝,如利爪,更像某种深海怪物的触手,将元楚这具身体牢牢禁锢。那些枝丫尖端闪烁着寒芒,试图穿透肌肤,却在触及那略带古铜色的躯体时,被一层突然浮现的晶莹光膜所阻,这具身体显然修炼过高阶体术,一时间竟让那些触手不得寸入。
“你的选择已经够多了。”掌控元楚身体的江枫强忍神魂撕裂的剧痛,抬眼望向树上累累的诡异果实。那里已经有无数张面孔在蠕动,只要天雷木贼愿意,它可以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换一张新脸。江枫艰难地争辩道,他仍然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一方面在抵御神识被撕裂的痛苦,另一方面则在想方设法拖延时间。
他在等。
等那道注定会降临的天雷。元楚的记忆清晰地表明,每隔三日,苍穹就会降下威力惊人的天雷,将天雷木贼的躯干击得粉碎。然而这妖物总能从残骸中重生,焕然如新,这正是天雷木贼最可怕的特质,只要留在此界,它就能有条件地实现不死不灭。而这,也正是当年元楚尊者渴望将其炼化的根本原因。
“哈,你在觊觎我这副完美的身体,”天雷木贼似乎能轻易看穿他的心思,声音中带着讥讽,“我要你那张俊美的脸,你又何尝不是一样?谁又比谁更贪婪?”
当你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你。
不知为何,木贼的反诘,让这句古老的箴言突然涌入识海。江枫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身上的捆缚已经让他的胸腔几乎无法扩张。他尝试调动周身灵力,却发现那果树上无数头颅的凝视形成了某种诡异的结界,浓郁如实质的怨气锁死了空间内所有流动的能量,包括他经脉中苦苦维持的那点灵力。
“只有你的脸合用,交给我,快交给我。”
天雷木贼那硕大的头部突然翻转,用空无一物、只余血盆大口的面孔对准江枫。耳畔传来清晰的吞咽声,虽然那怪物根本没有唾液可言,但它的渴望,在这果树形成的封闭领域内,直接烙印在江枫的意识深处。
“怎么可能?你右上方那一张脸就不错,更适合你。”江枫的声音已经混杂了元楚尊者的特质,他突然记起自己当年探秘元楚遗迹的种种过往。按照正常发展,自己本该是胜者才对,即便重来一次也该如此。
我究竟错过了什么?
对,法器!
灵光乍现,人类修士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能驱使各种法器。不像这种未成形的妖物,空有强大力量却无法使用法宝。江枫下意识催动灵力想要打开储物袋,却发现连储物袋都消失无踪。这一分神间,竟有一缕藤蔓趁机穿透手腕内侧的薄弱处,如毒蛇般钻入经脉。
嘶!
剧痛让混沌的识海短暂清明。无论我是江枫还是元楚,古宝“永恒之塔”始终都在识海深处!借着这转瞬即逝的清醒,江枫将仅存的灵力如丝如缕地导向识海,直指那沉浮在神识中的永恒之塔。
轰!
一阵足以震碎寻常修士神魂的激荡鸣音,从识海最深处喷薄而出。江枫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震颤,但见那果树之上,所有化为头颅的福牌同时露出痛苦万分的表情,不少头颅七窍流血,发出凄厉的哀嚎,有几颗甚至直接从枝头坠落。
古宝催动的“摄魂曲”果然有效!
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江枫连续催动永恒之塔。同时,他周身突然浮现出无数棱角分明的黑色碎石,“星河砂”如利刃般刺入缠绕的藤蔓,将其切割得支离破碎。此术虽不能彻底消灭这能无限重生的妖物,但至少暂时削弱了它的束缚。
“不可能!这里是我的主场!”
天雷木贼发出刺耳的尖叫,它的躯体剧烈抽搐,表面突然爆发出无数假根,如箭矢般射向脚下的泥土。那棵亭亭如盖的诡异果树也随之疯狂摇摆,难以计数的头颅福牌如熟透的果实般坠落。这些头颅带着滔天怨念没入土中,转眼间就将坚实的地面化作一片翻涌的黑色泥淖,连江枫脚下也不例外。
“你这身体是我的,古宝也是我的!”
“天道不公!你们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属于我!是我代你们受尽天罚,经历无数劫难,为什么还不赐予我完整的身体?为什么?”那声音中混杂着千百种不同的哭嚎,随着藤蔓的收缩,天雷木贼的主干也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泥淖之中。
江枫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缓缓下沉。
这泥淖粘稠如胶,不断吞噬着他释放的每一分灵力,背后的骨翼更是被牢牢禁锢,无法展开。他伸手胡乱抓取,想要找到借力点,却只抓住了一只冰冷枯瘦的手。一个光秃秃的头颅随之浮出泥面,它的面目还算清晰,躯干虽然完整,但各部分明显是胡乱拼凑而成。
“你愿意听我的故事么?我叫陆胜,木贼前辈是极好的,帮我扛住了劫雷……”那头颅张开嘴,声音却像是从腹腔发出,呜咽中带着诡异的回音。
江枫毫不犹豫地松开手,任它重新沉入泥淖。身侧另一个身影却如浮标般自动上浮,这是名身材曼妙的女修,姣好的面容上点缀着一颗恰到好处的美人痣。
“我是王小雨,他们叫我毒寡妇……”女修的声音甜腻中带着危险,“我投资外宗的生意赔了很多钱,但木贼前辈收留了我,助我飞升。不如……一起?”她伸出苍白的手指,指甲上泛着诡异的色彩。
江枫一把抓住她的长发,毫不留情地将她按回泥中,不敢多听她那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女修修长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似乎还有无数未说完的故事。
泥淖中此起彼伏地浮现出更多的身影,每个人都急切地想讲述自己的故事。江枫只听了几句,就惊恐地发现识海中已经多了数十道陌生记忆,这些纷乱又独立的记忆如生而俱来般挥之不去。
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心声,就是与木贼为伴是极好的。
“这样下去,我会变成无数个人的集合体,也迟早会被‘说服’。”江枫在心底警醒,“虽然暂时还能保持自我意识,但迟早会被这些记忆淹没。到那时,我将成为这泥淖中的又一个冤魂,被挂在果树上成为天雷木贼的收藏品。”
这个明悟让他不寒而栗。抬头望向那棵妖异的果树,枝头摇曳的头颅仿佛都在对他露出赞同的微笑。
…………
微笑挂在脸上,如春风拂过细柳,荡漾着初恋般的甜蜜与青涩;
一脸郑重,双眉如剑凝结,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关乎大道生死的抉择;
面色古井无波,双目微阖,似在聆听天地间最隐秘的低语,又似已坠入最深沉的梦境;
一脸狰狞,肌肉扭曲如麻,连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仿佛正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欲念撕扯,痛苦却熟悉,像是早已在轮回中历经千百次。
此时此刻,吕仲贤、田义成、清道子、百药老仙的房间内,不同的景象映照在长明灯摇曳的光线之中,亦如烙印般刻入每个人的记忆深处。这些记忆像一封尘封已久、却被反复摩挲的书信,边角早已泛黄,字迹却仍清晰可辨。它们被一遍遍拆阅,一次次揣摩,最终化作涓涓细流,汇入识海,成为每个人心中截然不同的真意。
他们的气息也随之起伏,时而浓烈如烈酒灼喉,时而清淡似晨露微凉,宛如一条清溪冲刷水岸的碎石,经年累月,终将它们打磨得圆润光滑,再无棱角。
而在江枫独坐的密室之中,那张勉强算得上白净、却并不俊朗的面皮上,神情如风云变幻。初始的诧异如闪电般掠过,随即化作震惊,瞳孔微缩,连呼吸都为之一滞;而后彷徨如薄雾笼罩,眉宇间浮现一丝迷茫;再之后,恐慌如潮水般覆没整张脸,连指尖都微微颤抖。但很快,一切又归于短暂的平静,仿佛龙卷过后的湖面,仅余几缕涟漪。隔绝法阵的青白波纹偶尔泛起微澜,不知是受到力量外泄的扰动,还是被此间主人翻涌的心绪所感染。
密室之内,唯有地上散落的储物袋,以及空中无序飞舞的法器、符箓、丹药,昭示着方才的混乱。它们如同宴席上被打翻的盘盏,凌乱散布,毫无章法。偶尔某件物品灵光一闪,便如被无形之手攫取般凭空消失,没有咀嚼声,亦无吞咽之响,只化作一股精纯能量,悄然融入那具盘坐不动的躯体之中。
忽然,一道黑线自他身侧浮现,如墨滴入水般扩散,最终凝聚成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黑蛇之灵太华。它悬浮半空,蛇瞳微眯,审视片刻道:“似乎并无大碍,只是可惜了这些费劲苦心搜罗的法器。”顿了顿,它蜷曲着裹走了几件得自罪城的物事,又瞥向江枫识海深处,不紧不慢的嗤笑道:“古宝,你也是个贪心的主儿,不吃饭不干活,倒和那柄黑鲸大剑一个德性。”
虚空中传来一声闷响,似是对这番评价的不满。黑蛇之灵太华不以为意,身形再度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而就在它离去的刹那,江枫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释然之色,如阴云散尽后的第一缕天光。
…………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具身体,那就送给你。”
如胶的泥淖之中,江枫忽然停止了挣扎,嘴角浮现出一切释然的笑意。他任由身上的护体光罩彻底消散,那层原本晶莹剔透的防护早已在无数“不死修士”的言语侵蚀下千疮百孔,如同残破的渔网。
他随即感受到身侧一阵狂喜的震颤。
潜伏在附近多时的天雷木贼见状,顿时如获至宝,从暗处窜出,鱼跃龙门般直冲江枫的躯体而来。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木贼的灵体已尽数入体。就在这一刻,周围的泥淖、那些漂浮沉沦的修士残魂、还有弥漫四周的瘴气,全都如劲风吹过般消散无踪。
眼前景象骤然变换:一个健硕的身影正端坐在一棵亭亭如盖的果树之下。树冠上繁花似锦,粉白相间的花瓣随风飘落,数不清的蜂蝶在花间穿梭忙碌,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婉转悠扬,宛如天籁。
树影婆娑间,那人缓缓睁开双眼,语气淡然,“送与你便是。这副身体,现在开始是你的了。”他彻底放开了所有神识防御,任由周身灵力如决堤之水般涌入体内,在经脉中奔腾流转,最终全部汇聚到丹田气海——那里正盘踞着刚刚入侵、意图鹊巢鸠占的天雷木贼。
“哈哈哈!我终于得到了!完美的身体!哈哈哈!”
狂喜的笑声在识海中回荡,雀跃得像一个得到心爱玩物的孩童,瞬间压过了江枫的意识,湮没了元楚尊者的残魂,更将那些纠缠不休的修士杂音尽数碾碎。所有的声音、记忆、灵力,都在这一刻与天雷木贼完美融合。就连那件古宝“永恒之塔”,也成了它的囊中之物,助它炼化一切,成为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它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强大,灵体在不断膨胀。
终于,它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就像一个吃饱的婴孩,在饱食后昏昏欲睡。它想要吐掉口中残留的琼浆,却发现从那团柔软之中喷吐而出的精纯能量,如同活物般死死缠着它,硬生生将它拽回,强迫它继续吞噬。
“呜——嗯——嗯——呜!”
它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只能被迫继续吸收。身体因此膨胀到夸张的程度,活像个被吹到极限的鱼鳔。当它终于忍无可忍想要停止时,那些已经融入体内的能量却开始反噬,消耗着它所有的本源之力。
于是——
轰然爆裂!
那张俊美的面容突然扭曲变形,五官如同融化的蜡油般模糊不清,最终整张脸如同崩坏的木雕面具,从面部剥落,“啪”的一声坠落在地。
而此刻,那张面孔已然恢复原本的俊朗妖艳。
“并非所有福德都能安然承受,贪念即是原罪,这也是你始终无法化形的根本桎梏。”识海重归清明,江枫若有所悟地轻叹一声,抬脚将地上的木雕面具碾得粉碎。此时天际已是彤云密布,雷光在云层间流窜,显然天劫将至。
“正合我意!”
“便借这天雷,涤净木贼残存的灵智!”
胸中豪情顿生,江枫背后骨翼倏然展开,如利剑出鞘般直指九霄,迎向即将降下的雷霆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