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大如盖,漫天飞絮。
冒着凛冽风雪前行的队伍,已经因为这陡峭难行的山势,在上一个荒村留下了大半人马。只有六名修为略高,躲过昨夜混乱的修士,才能继续这艰险的征程。江枫便是这队伍中的一员,他的灰色道袍上积了厚厚一层雪,每一步都在及膝的积雪中留下深深的脚印。
他自然知道此行的目的:收服传说中的冰荒雪女,将其融合入体。
元楚尊者的残魂早已将这一切告知于他。只是在这奇特的“醍醐清梦”中,元楚的一身修为似乎被此间禁制封印了大半。细细体味,那原本能振风滑行的骨翼早已消散不见,就连古宝“永恒之塔”的威能也只能动用分毫。如今他能依仗的,便只有地级五重的修为,以及法相自带的“玲珑宝光”和“分相术”。至于“无痕之手”和“觉生血袍”也受到了些许压制,但好在还能用。
“这或许就是梦境的力量。”江枫心中明悟,却并不计较。正如百药老仙所言,没必要从迷梦中强行醒来,得不偿失。
天雷木贼最终被无尽贪欲所害,已化为这具身体的一部分。他能感受到一丝温润的暖流在周身窍穴间流转,在内视中化作环绕古宝“永恒之塔”的一团精纯能量。但这能量此刻却无法调用分毫,就像“星河砂”和“摄魂曲”一样,暂时被封印在休眠状态。他能感受到古宝仍在活跃,只是时机未到。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忽然浮现泥淖中“王小雨”的身影。希望从天雷木贼获得的能力不要与她有关,那双瞳中流动的光彩确实动人,但召唤她出来,用来监视各商会在浅山宗的动向么?这能力实在鸡肋,即便有曼妙身形相伴也是无用。
“停!休息片刻!”
忽然传来号令,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从队伍前方回转身形,他须眉皆白,尽染寒霜,举手投足间隐隐有地级高段的气息萦绕其间。一路行来,不像在荒村那样自在,众人皆是避免闲谈,在这寂寥苍白的山路上,彼此比较修为境界的高低反而成了解闷的执念。
荒村是上一个休息点,也是入山的最后一个村落,十几家凡俗还在此居住,唯有此间的里长算是登仙之人,但只有灵级二重,原本二十多人中有曾经到此的,知道他因为偷看师娘洗澡,被附近小宗门所弃,不过自没有人在这化外之地匡扶正义。
进山寻找冰魄雪莲是大多数修士来此的目的,此地冰荒雪女的传说也由来已久,据说原本是一对修士伉俪来此探险,遇到冰山之中的“冰魄雪莲王”,此物乃是“破境丹”的主要原料,男主起了私心,想要将“冰魄雪莲王”据为己有,便诓骗女修前往采摘,而设下计谋将女修困在此中,独得宝物而去,此女因为怨气郁结,化为此间妖物为害,如今境界已入地级巅峰,更与此山中结界相得益彰,普通修士但凡被其看中,皆有来无返。
“蹩脚又无聊的故事!”江枫犹记得有人喝了几坛下去,信口评说的话。
“也不知道那雪女是否婚配,是否还是处子之身,我是否有机会?”更有大言不惭者,引来一阵哄笑声,但江枫却知道此事多半为真。
元楚尊者的记忆之中,雪女名“李子珏”,而那位负心人则名“陆寒舟”,当年都是地级修士,确有其人,而不是仅在山村里口口相传的故事。恰巧当夜,发生了修士发狂的事情,至少三名修士身陨,不少人因此负伤,只能在荒村短暂休息后撤离,只有江枫这六人得以幸免。
“倪大,我们距离那寒池还有多远?”队伍之中的一名微胖女修问道。
“还有两个时辰。”那被称为“倪大”的传令者看了她一眼,便弃了仔细端详的想法,只低声叮嘱了一句,“务必小心,距离寒池越近,冰荒雪女越可能出现,她最会惑人心智为己用,切莫生出嗔念。想想昨晚的混乱,务必警醒!”
“放心,有我呢,我保护你。”那女修身后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刀疤脸修士几步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故意轻轻的捏了捏,想要借势将略矮的她拥在怀中,“佟芸,我的银枪又粗又长,能刺破世间一切虚妄,关键时刻哥自然会护着你。”
“走开!谁是佟芸?”那女修侧身闪过对方的手臂,猛地转身,只露出一张粗糙饱经风霜的麻脸。“周封,拿开你的脏手!”。
“嗯?佟琳,怎么会是你,你妹妹呢?”那刀疤脸男修踉跄后退,“真是奇怪,我刚才怎么看你们穿得一样的道袍,竟是看花了眼……”
“那贱人留在荒村了。”佟琳冷笑,“谁能取了那冰魄雪莲,家族的传承就留给谁,她受伤了,吃不了那个苦算是活该,留下就算放弃。”
“那和我没关系。”周封讪讪后退,下意识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此番没有看错,再不提一句保护的事,这时候,只听得倪大口中一声啸音,提醒大家警觉,再看远山,竟有不少陈年冰雪崩塌直下,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
雪崩!
众人习以为常,来的路上已经见过多次,纷纷拿出丹药打坐调息,江枫也欲拿出丹药,却入手不得,储物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只得静坐。心道倘若遇到危险,“妙言丹境”也不要想了,因为根本没有丹药可用。
那倪大见了,冷哼了一声,混杂着不屑和同情之意,抛过来一枚黑色丹丸,江枫看了看,虽然粗劣但好过没有,刚兴起决定服用的念头,还未抛入口中,却只感到指尖尽是残渣,灵力顷刻间散尽,没了声息。
连丹药也入不得口……
好在昨日在山下荒村喝的劣质灵茶,并不只是看看,现在回味起来齿间还泛着焦香。村子虽然住户不多,但多年都是做上山采莲修士的生意,而倪大,据说是这里的常客,只是无人见过他与其他修士交易冰魄雪莲。
丹药未用消散,江枫也不细究,在与天雷木贼争斗时,他就一直未能拿出任何法器,想来这“醍醐清梦”之中,便是这等蹊跷。既然接下来还有两个时辰的路程,短暂修整后必然一鼓作气直登寒池,余者六人,而冰魄雪莲不知道能找到多少,倘若数量足够,分润只是多和少的问题,而一旦数量不足,争斗也在所难免。
这时候,山下一个黑点向队伍这边急掠而来。江枫没有起身,身后的凌新龙和宋怀梦却站了起来,他们是一对道侣,此番入山,也是奔冰魄雪莲而来,在荒村闲聊时,听闻是为了换取两家互有仇怨家族的欢愉,松口让他们结成百年之好。
“是佟芸,她不是受伤了么?”宋怀梦目力惊人,“分相术”打量下,法相乃是一种叫不出来名字的鹰隼。
那单薄的身影越来越近,身形的确有些蹒跚,也透着几分倔强,她快步赶了上来,用不甘示弱的眼神瞄了一眼她的姐姐佟琳,“倪大,采莲算我一个。”
“我们就要调息完毕,劝你不要勉强。身上有伤,更容易心生嗔念,容易被那雪女盯上,害人害己。”
“我自有分寸,我不想让某些贱人看我的笑话。”她哼了一声,急走几步,江枫只觉得她奔自己而来,她却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芸妹,小心!”周封及时的扶了一把,正揽在她的细软腰间,透过还算厚实的道袍,他只觉得一束柔软,呼吸间,四目相对,两人一时怔住。
江枫听得不远处宋怀梦低哼了一声,又见她欺身凑到凌新龙旁边,似乎是捏了一把看得发呆的凌新龙,又耳语了几句,两人反而渐显厮磨,看得江枫一阵燥热。
队伍果真如倪大所言,只停留了片刻,就继续踩着愈发急躁的风雪前行,倘若拖到夜间,没有任何道标的这里更容易让人迷失,而此间的结界早已限制了修士御剑飞行,固然有一身修为,辟谷之身,也极其危险。
“贼子尔敢!”
只待了片刻不足一炷香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一声喝骂。却见那佟琳背后,倒插着一柄银枪,正是周封所持法器,而躲在他身后的佟芸,此刻也操持着一根丈长软鞭,直取被突然发难受伤,已落下风的佟琳。
“封哥,帮我合力杀了她,我就答应做你的道侣。”佟芸蛊惑道,“你也不用休了那黄脸婆。”
“你这贱人,即使杀了我,没有雪莲,你就能拿到家族的传承么?”佟琳大声喝骂,急匆匆的祭出法器,凭一对双短剑与两人周旋,但往来手段不似剑修。
“只有我一个继承人,舍我其谁,到时候我和封哥结成道侣,佟家的产业还不早晚都是我们的!”佟芸却是个聪明人,一边游走,一边还撩拨周封,让其为自己出手。几人硬扛着此间封印,倾尽全力,都使着最阴狠的杀招,而围观四人则一开始便跳出圈外。
道侣凌新龙和宋怀梦祭出一件白色绢帕,那绢帕随着灵力注入变成数尺方圆,恰巧将两人兜住,与那漫山雪色融为一体,一时间不专门寻找,竟不得其踪迹。
事不关己,一旁的倪大也屏住呼吸,口中的寒气也屏住,身上随即覆满一层岩石,仿若山间兀自伫立,尚未风化的石柱。
江枫也退后数步,没奔向道侣凌新龙和宋怀梦躲藏的方向,见圈内几人越斗越狠,释放出的灵气波动已然波及圈外,想想之前在荒村中雪女的传说,不禁轻叹一声,见左近有一处避风矮坡,便急遁而去。
二对一,佟琳很快不敌那对狗男女,一时间血洒山麓,周封走过去,打出灵符确认对方已死,这才上去尝试拔下自己的长枪,佟芸却如软蛇般欺身而上,娇声唤着“封哥”,取了丹药投喂。
“呵,怎么样,我手段不错吧!”周封气喘吁吁,眉宇间尽是得意之色。
“那是,封哥,我这‘还灵丹’不错吧?”
“是不错,”周封拔出血淋淋长枪,顺势揽住对方纤腰,掌心传来温软触感,让他不由得心猿意马,仿若想到了自己与貌美如花的佟芸结成道侣后双宿双栖的日子。
“哧!”
那长枪却骤然贯穿佟芸身躯,周封眼中狠厉之色迸发,“妖女,你以为我看不穿是你控人心智,故意来迷惑我的么?”
佟芸的身躯猛然一僵,随即,她的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成冰晶,晶莹剔透,宛如一尊冰雕。而那杆穿透她身躯的长枪,竟也在极寒之下寸寸崩裂。下一刻,无尽的寒气自她体内爆发,如狂潮般席卷而出,瞬间将周封吞没。
“不——!”
周封趔趄着后退,再看他的双臂,已然被寒气冻结,随着佟芸的身体消散崩解,他的双臂也同样冰消瓦解,他的面容瞬间扭曲,而那寒气似乎也不想放过他,倏忽间将他化为一个冰雕。
肆虐的寒气至少花费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消散干净。倪大第一个恢复原身,他目光冷峻,几步上前,熟练的摄了三人的储物袋,转头看向从躲藏地走出的几人,“不要动任何嗔念,否则必受其害。佟芸恐怕早在来时便被控制,而周封在错认她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雪女的神识污染,即便后来醒悟,也已无力回天。”
众人皆点头赞同。
倪大也没贪心,人死道消,但储物袋上的禁制还没有消散,他便扔了储物袋给江枫,“你来祭炼。我们平分。”他又看向凌新龙和宋怀梦,正色道,“此番由你二人打头阵,我负责断后。以我多年在此的经验,冰魄雪莲足够四人分润,若有人暗中算计,休怪我不留情面。”
三人自然答应,江枫也不推脱,他的“无痕之手”对此颇有擅长,只是用了灵力,又无丹药,一时竟无法恢复,便操控“无痕之手”,以平常一半的速度慢慢消磨储物袋上的印记,同时暗自调息,试图恢复些许灵力。
“不可妄动嗔念……”江枫在心中默念着倪大的告诫,却不由得想到:那冰荒雪女当年也是被道侣所害,如今却反过来加害他人,这不正是嗔念作祟吗?
这个念头刚起,他忽然感到一股阴冷的灵识如毒蛇般钻入体内。就在危急时刻,识海中的“永恒之塔”突然震颤,如水的波纹冲刷下,那道诡异的灵识瞬间被碾得粉碎。
江枫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收敛心神。他加快脚步跟上队伍,踩在及膝的积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风雪愈发猛烈,仿佛在警告着这群不速之客
…………
“你说我被嗔念所困?”
残阳如血,将赤霞门的山门染得愈发赤红。曾宝贤在高台上了望,目光越过层叠起伏的远山,掠过袅袅升起的炊烟,最后落在赤霞门每一块熟悉的泥土之上。此时此刻,他坐在专门打造的独轮车上,虽然获得了恢复身体的秘法,只是拖着还未成行。
“我们与浅山宗的盟约,是你故意泄露的吧?”
曾宝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两人特意屏退了随从,此间唯有兄弟二人,一坐一立。两道斜长的影子投在青砖地面上,随着夕阳西沉而不断拉长。曾宝骏恍惚想起,上一次这般并肩而立,还是他们初登仙途之时。只是如今已物是人非,更没有当年轻松快意的心境了。
“没错,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曾宝贤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倒也不是全无影响,有两名内门弟子前几日突然失踪了。我怀疑是金城盟安插的双面探子泄露了他们的身份。”
“呵,蝇营狗苟,”曾宝贤嘴角微微抽动,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却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上,“我原以为苏黎清或者万老魔,至少会有所动作……”他语气中带着几分失望,却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你可知道,这世间最可怕的不是狂风暴雨,而是那看似无害的滴水穿石。”
“你说浅山宗会慢慢蚕食七盟的基业?”
“未必会从我们开始,”曾宝贤艰难地抬起不太灵活的右臂,枯枝般的手指指向远方,那里夕阳的余晖正在为广袤的田野镀上金边,“但眼前这一切,终有一日都会被他们吞没。”
“滴水穿石需要百年光阴,那时候你我是否还在,赤霞门是否还在,都是未知之数。”曾宝骏似乎已经看穿了所有,他本就对经营宗门这种事兴趣不大,故此也在与浅山宗的盟约上,没有计较太多。
“正因为过程缓慢,我才愈发焦虑。”曾宝贤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独轮车随着他激动的情绪微微震颤,“我为江枫感到着急!为何不能如狂风扫落叶般,一举荡平此间阻碍,重振七盟往日的荣光!”
曾宝骏凝视着兄长扭曲的面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陌生得可怕。
沉默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曾宝贤独轮车的靠背,“哥哥,依我看来,困住你的不是这具身体……”他停顿了片刻,像是有东西哽在喉间。
“而是你对七盟那份挥之不去的执念。”
…………
寒池的起点藏在一处狭窄峡谷的尽头。
从这里望去,整个寒池像一条沉睡的双尾银鱼,静静的湖面上此刻都被积年寒冰包覆,冰面平滑如镜,反射着穿过峡谷的最后一缕余晖。
“我们分开寻找?”凌新龙和身旁的道侣宋怀梦交换了个眼神,提议道。他说话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