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西亚背着十五袋金币准备回家的路上，他被一个孩子拦住了。
他隐约觉得这个孩子有些熟悉。
“您好。”
清脆又稚嫩的声音。
加西亚发现这是一个打扮得很中性的小女孩，他认出了这个小女孩是当初他看到的被醉汉伤害的孩子。
她现在表情不再麻木，变得鲜活又灵动。女孩脆生生地开口，带着一种笃定。
“您不记得我了吧？”
“记得。”
加西亚蹲下来，语气温和。
“我记得你。”
“哦，我不希望您记得我，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向来都很差。人们总会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
加西亚重复着。
“我觉得你会是个勇敢的孩子。”
女孩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她有些迟疑，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介绍着自己。
“您好，我叫奥莉梅拉，是我叫人把您送去的医神庙，您当时的伤口很恐怖，我的父亲他想要将您直接杀了伪装成意外，但我先把您送去了医神庙。
我不是想要勒索您，但我确实救了您的命，您看看……”
奥莉梅拉的眼神不住地向加西亚背着的袋子上瞟。
赤裸的欲望和卑微的姿态，不加掩饰的示弱和道德上的威胁。
加西亚不觉得讨厌，他深深地凝视着奥莉梅拉，觉得她好勇敢。她能够那么直接地用适宜的理由来获取钱财，她完全不会显得卑弱羞怯，她只会让人觉得讨厌，不会让人觉得可怜。
比当初的他要厉害很多。
加西亚平视着奥莉梅拉，夕阳黄暖的光打在奥莉梅拉的眼睛上，她的眉梢有一块不平整的皮肤，是没愈合好的伤口。
她的眼睛是棕色的。在这薄暮中，那双眼睛被照射地发出了清透的光。像一头豹子，亮着尖利的牙。
“奥莉梅拉，我叫加西亚。我愿意支付你工资。”
奥莉梅拉松了口气。她对“工资”这个词表现出了格外的青睐。为此她少要了很多铜币。
是的，铜币。
在奥莉梅拉自觉勒索的要求中，她提出的数字是以铜币来计量的。
加西亚抿着唇，他在上个月结束后才真正理解他为什么会被帮助。因为他现在想要帮奥莉梅拉，非常想。
“我可以给你更多钱……”
“不用了。你不用可怜我，也别想让我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我不会同意的。”
奥莉梅拉立即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攻击性。她抬起手，露出来的小臂上刻着还没结痂的伤痕。
加西亚紧紧抿着唇。他知道这些伤痕是谁制造出来的，他知道，他感受过。
黄昏的明媚出现的那样短暂。
很快，天色暗沉，加西亚的影子模糊地和奥莉梅拉的影子有了重合。
加西亚主动地和奥莉梅拉扯开了距离。
“奥莉梅拉，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可以给你很多钱，但是我想知道你会拿这些钱做些什么。我想知道你对你父亲的感觉，以及……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加西亚说到最后，他忽然有些恐惧。
他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才能够拥有遗忘的能力，他知道他受到多少帮助才能走出自己的世界，他知道他之前的人生有多坎坷艰难。
但前提是，他自己想要走出来。他疯狂而坚定地想要迎接更好的未来。
他希望奥莉梅拉不需要经历他的苦难，但如果奥莉梅拉根本不这样想，如果奥莉梅拉还认为她的父亲可以从一个暴力的醉鬼变回正常人，如果奥莉梅拉还期待着，那他真的……毫无办法。
加西亚的表情变化并不难猜。
奥莉梅拉透过暗沉的天光看清了加西亚的表情。她在潜在的不安全环境中变得格外敏感，她早熟又狡黠，她看得懂许多大人都无法解决的困境，她同样看得出加西亚的变化。
她忽然明白了。
她慢慢走近加西亚，然后好奇地看着他。
“你……和我有同样的经历是不是？所以你会突然发疯去攻击我那个醉鬼父亲，因为你也曾经是我。那个人也是你的父亲吗？”
“是我祖父的朋友。”
“你的父亲母亲呢？为什么不保护你？”
“我没有。”
“哦。”
奥莉梅拉僵硬地吐出一个音节。她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在刺痛着加西亚，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其实有没有都是一样的，你看我，有还不如没有。刚才你问我想拿钱做什么，我想拿钱买油、面粉和新鲜的鱼，因为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我的妈妈也是一样。
关于我的父亲，他被你攻击了，玻璃渣让他变成了一个瘸子，他害怕我妈妈离开他，所以他不让妈妈出门。
他把自己的手和妈妈的手用链条锁在了一起。我趁他睡觉的时候用锯子锯了很久，最后锯出火星把他烫醒了，他打了我一顿。”
奥莉梅拉给加西亚翻看着自己的伤口，神情自如。
“所以没有父母也不是什么坏事。我恨我的父亲，我同情我的母亲。我不爱他们，一丁点爱都没有。至于我需要什么样的帮助……我不知道，我还是个小孩儿，你可以帮我想想。”
奥莉梅拉不知道加西亚能够帮她到什么程度，所以她把主动权交给加西亚。
加西亚其实也不知道。
有父母的小孩不能加入“天使之翼”，他也不能收养奥莉梅拉。她的父母还活着。
“我可以每个月给你一些钱……”
“需要我做什么？”
奥莉梅拉熟练地问着加西亚。她没有失望，也没有很开心，她只是看着加西亚，仿佛她才是给钱的那一方。
“我很会打扫脏兮兮的客厅，我也会做晚餐，但是不好吃。如果你和别人起冲突了我可以去捉弄他。如果你杀人了我可以帮你收拾现场，我也知道怎么处理顽固的血渍，但这个要加钱。”
“没有条件。”
“那不行。那你给我钱是为了什么？看我可怜？要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每个月给艾博斯格写感谢信，谢谢你的好心。”
“我希望你能有比我更好的人生。”
“你比我还会想。你以为我的人生可以和你的一样？你在艾博斯格当老师！那个都是贵族的魔法学院艾博斯格！你最起码是魔法师，再差能差到哪儿去。你和我没有可比性，我的人生？我有什么人生，好笑。”
奥莉梅拉扯了下嘴角。她干裂的嘴唇被这一举动撕开，血液很快泄露出来。
奥莉梅拉舔了舔嘴唇，疼的嘶了一声。她的心情因为这种疼痛陡然变得很差。她看着已经黑沉的天色，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也不想要钱了，焦急地转身就跑。
奥莉梅拉跑得很快。
加西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本能地跟着奥莉梅拉一起跑了起来。
最后，加西亚看到奥莉梅拉打开一扇门然后直冲冲跑了进去。他这才知道奥莉梅拉回到了她自己的家。
加西亚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他听到里面传出来的各种响声。东西被砸到地上的碰撞声，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哭声……
咯吱咯吱的开门声。
奥莉梅拉捂着脸打开门走了出来。看到加西亚，她也没什么好脸色。
“没有晚饭能招待你。别给我钱了，没一点儿用。”
沙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奥莉梅拉脸色苍白，她重重地关上了家门，然后她在家门外的树后面拿出了一个小箱子，箱子里是只剩半管的药剂和反复使用过已经泛黄的纱布。
奥莉梅拉松开了手。
加西亚看到奥莉梅拉的脸红肿着，有些地方还起了水泡。
是滚烫的水壶。那花纹还印在奥莉梅拉的皮肤上。
加西亚不知道该说什么。疼痛不会因为话语而减轻。奥莉梅拉只是沉默处理着伤口，没有理他，也没有理房屋里传来的任何声响。
“……你能给我多少钱？”
在随便地抹上药膏后，奥莉梅拉直直地看向加西亚。
“很多……你想要多少？”
奥莉梅拉不说话。她看向自己的家，还在权衡着什么。
“既然你有经验，加西亚，你来告诉我，醉鬼会有戒酒的那一天吗？如果不喝酒他能不打人吗？他会变好吗？”
“……我不知道。”
加西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不知道怎么说对奥莉梅拉是最好的，他对这世界的了解和人性的把握甚至还不如奥莉梅拉。
奥莉梅拉翻了个白眼。
“谁问你的意见了？我只需要我想听到的答案，你只需要坚定地告诉我‘不会’就可以了。”
“不会。”
“你像只青蛙。戳一下说一句话。无所谓，反正我早就想做了。”
奥莉梅拉的眼神森冷。在这样的眼神中，加西亚隐约明白了她要做什么。
“这样不会被发现吗？”
“就是要被发现才好。要不然他死了大家都以为是我妈杀的。反正我就这一条命，他们两个分，一人一半，刚刚好，我谁也不欠。又不是我想活的，是我求着他们我要来这个世界上的？”
“会有更好的方法的……”
“那你说啊，我听着呢。”
加西亚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他在奥莉梅拉一言难尽的目光中用联络器给艾尔利特发起了通讯。
……
在通讯结束后，加西亚重复了一遍魅魔想出的两全其美的方法。
奥莉梅拉的眼神越来越亮，但她的气势却慢慢减弱，她开始有些犹疑。
“真的要这么做吗？我……”
奥莉梅拉想要托着脸，但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愤怒骤然上升。她的所有疑虑和心软荡然无存，她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链条怎么办？连接着他们的手的链条。”
奥莉梅拉自问自答。
“没事，这个问题好解决。反正他死了怎么都好解决。”
奥莉梅拉从不在他人身上寻找答案，她的问话在说出口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相应的回答，她只是在劝说自己。
加西亚插不上话。
奥莉梅拉也没想留他。
“谢谢你，你帮了我很多，我就不要钱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回你家吧。”
加西亚没有动。他给了奥莉梅拉半袋金币，奥莉梅拉看了一眼，然后咬了一下金币。
“真的啊？我还以为是假的。”
然后她拿了一枚金币，把剩下的都还给了加西亚。
“一个就够了。我以后会自己赚到这些金币的，所以不用给我。”
奥莉梅拉把加西亚推了出去，然后很干脆地转身回到了家里。
……
艾尔利特给出的方法很简单。
奥莉梅拉不遗余力地把自己和母亲塑造成无力的受害者，但在家里她会让她的父亲每天都多些新伤，然后不去医治。在外面，她会说她很想给父亲治病，但父亲只想喝酒，一提出去找医师看看就打她……
错位的事实也是事实，她没说谎。
她最难办的事情是说通母亲。母亲一直柔弱，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保护她。
“如果一定要依附谁，依附我不行吗？”
奥莉梅拉向母亲说出了这句话。母亲在短暂的怔愣后，再不说其他的话，任由她继续做下去。
在奥莉梅拉的父亲彻底死亡那天，周围人没有怀疑，他们甚至为她们感到庆贺——没了一个无用的男人，她们的生活会过得更好。
奥莉梅拉没有留在这里。她快速卖掉了家里的房子，然后带着母亲离开了这里。面对外人时，她只哭哭啼啼地说怕触景生情。
她只告诉了加西亚她具体的离开时间。
但当加西亚按照奥莉梅拉给她的时间准时到达后，奥莉梅拉已经带着她的母亲坐上了法阵。
“……虽然你帮了我很多，但我还是得说，我的人生应该很难比你的人生更好。我不一定能够觉醒魔法，即使我觉醒魔法，我也不一定能去艾博斯格工作。
但是你放心，如果我以后过得很好，我会来找你的。这一枚金币，我到时候会还给你。”
法阵逐渐关闭。
奥莉梅拉脸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大大小小的看起来像不规则的雀斑。
奥莉梅拉扬起了一个笑脸。
“加西亚，我会过得很好。谢谢你当时动手了。我把你送到医神庙的时候没想要钱，我在外面祈求着医神让你活下去，我一直等着，等到你走出医神庙。我知道你叫什么，我知道你是魔法师。
虽然我不知道你的魔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但我想，那应该能让人幸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