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圣失言,想起师兄说过的故事,某个错轮回的女孩,投胎投错了轮回,所以这一世妄错,与她因果牵系的人,注定冤孽缠身。
“夫人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当年为什么被姜家抛弃?如果您还是姜家的贵女,很多事情从一开始,就会不一样了。”普圣突然道。
姜朝露沉默良久,最后她还是笑笑,人都要死了,才知道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了。
“以前的我对姜家,对姜相,多多少少心底是有疙瘩的,但如今啊,想来这一生。”姜朝露看向屏风后的普圣,眼眸淡然,“如果我不是女伶,我会遇到魏凉么?”
摇摇头,姜朝露闭上眼:“如果当初……我还是选择遇到魏凉。”
普圣吁出一口浊气,想起自己从前还跟她说,在你决定去往那条路,迈步的那一刻,因果已非今日因果,世界已非今日世界,再说悔不悔,便是着相了。
是啊,有的人说起“如果当初”这四个字时,是悔不当初。
但有的人,却是因为遇到了另一个人,而放过“如果当初”这四个字。
人与人的羁绊就是那么神奇,当回望这一生的悲欢喜乐,却庆幸还是遇到了你,波澜壮阔都因你而起。
普圣见姜朝露休息了,行礼告退,一走出来,就看到夕阳影里,跛脚僧人等他许久了。
“师兄。”普圣恭敬的迎上去。
“我担心你做不好法事,特来瞧瞧,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跛脚僧人笑笑。
普圣明白他哪来是来瞧法事,恐怕是来瞧错轮回,遂主动点破:“师兄您说过,她会助我一瞬开悟。”
“观众生悲苦,问心中佛祖。”跛脚僧人看了一眼屋里,“明白什么了?”
普圣双手合十,一掌向地,一掌向天:“佛渡渡己者。”
——是他,渡了她。
燕国的秋,梧桐落叶,吴国的秋,银杏黄遍。
金陵,吴国王城。
苏家家主苏勇看着眼前的男子,小心翼翼的递出两包吃食:“你小时候每逢秋天,最爱吃时令新鲜的藕粉。这一包是我亲手做的,你带回去尝尝……另一包是戚姬的,我加了桂圆肉,甜滋滋的,不知道她好不好这口。”
吴国名门,一国权贵的苏勇,此刻却脸色纠结,明明有很多话,却又怕说多了反而容易误解。
男子没有接,站在五步开外,客客气气的。
苏勇愈发踌躇,手足无措起来:“苏蛰,我知道你心里对苏家,对朝廷还有怨,你自立门户,肯定不容易。今日不论公,只论私,我就想问你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苏蛰神情复杂。自从知道姜九一事的真相,他叛出金陵苏氏,自立秣陵苏氏,不为吴国堂上官,在江南惹出好大一阵风波。
如今风平浪静,秣陵苏氏也算是立足了脚跟,听多了外人咒骂他是忘恩负义,看多了史官唾弃他是不忠不孝,他和戚萍,带着愿意跟随他的族人,坚信的就七个很简单的字:姜九一事,做错了。
“金陵苏氏家主,我秣陵苏氏如何,与尔无关吧。”苏蛰咬了咬唇,和苏勇划清界限。
苏勇浑身一抖,本就病态的面容愈发苍老了,他噙了哀求:“姜九的事,就今天,今天我们不说,好不好?你把藕粉收了,我以后也不打扰你,你们秣陵苏氏要走自己的路,我也再不干涉。”
苏蛰叹了口气,眼前这人是自己的堂伯,小时候会把他驮在肩头,带他去看王城里的比武,还会用一把小木刀下注,赌谁输谁赢。
“我们家蛰儿以后一定是大英雄!”堂伯像普通人家的长辈,说这话时,会把他的脑门顶揉成鸡窝。
“堂伯教我第三式!第二式我已经练熟了!”他雄赳赳气昂昂的,看到匕首就眼发光。
苏蛰接过藕粉,向苏勇行了晚辈的家礼,他的武道启蒙,是苏勇启的,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因为立场和信念的不同,最终走向陌路。
最后因果牵连,改变了历史。
都是后话了。
“堂伯您快些走吧,若让旁人看见了……秣陵苏氏是金陵苏氏的叛徒,您是金陵苏氏的家主,影响不好。”苏蛰缓和了语调。
“好好好,我这就走,对了,这次来,主要还是把这个给你。”苏勇刚转身走,又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交给苏蛰。
苏蛰接过,大惊,匕首上四字:斩妖除魔,被秋日的阳光映得煌煌。
是苏勇身为上一任暗杀院领院的领院匕首。
他曾经交给过蕲蛇,嘱托他不负众望,完成姜九的任务,如今收回来,他把匕首给了苏蛰。
夫子忠于书,戏子忠于行头,君王忠于玺印,绣娘忠于针,厨子忠于锅铲,茶商忠于茶叶,舞女忠于舞鞋,官吏忠于乌纱帽。
而刺客,当然忠于匕首。
雪亮的刀光不灭,指引人间朝着光的方向。
“按照规矩,这柄匕首待堂伯百年之后,会与堂伯合葬。如何能给我?”苏蛰迟疑。
“你那柄俯仰无愧的匕首,未来与你合葬。我这柄送给你,就当我金陵苏氏,与秣陵苏氏的一个承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苏勇深吸一口气,异常认真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你如今成立秣陵苏氏,未来金陵苏氏,或敌或友,我和你都难说。但今日我与你匕首,这一诺,天地共证。”
苏蛰扑通一声跪下来,给苏勇磕了头,双手举过头,接过了把柄匕首。
“只要匕首不毁,金陵苏氏,和秣陵苏氏,永不自相残杀。”苏勇微微手发抖,郑重的将匕首递出。
苏蛰紧握匕首,他曾经笑过这四个字:斩妖除魔。
说书不成,就差个猢狲了。然而只有长大了才知,这四个字是如何惊心动魄。
乱世魑魅魍魉,人心十八层鬼蜮,唯有我一把匕首,荡平寰宇。
苏勇红了眼眶,想摸摸苏蛰的脑门顶,手却到底缩回来了,他叹了口气:“以后的路,以后秣陵苏氏的路,蛰儿,好好去走,能一条独木桥走到底,也是大英雄。”
苏蛰深深的拜倒,让滚烫的额头触碰冰冷的匕首,斩妖除魔,这四个字便烙进了心。
吴燕边界,某处山居,远离乱世喧嚣和战火。
这里居住的猎户和路过的行脚商,都说师秋的草庐里来了客,一男一女,男的被抬进去的,女的年纪轻轻,称男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