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伏波起了个早床,吃过早饭后,于老师说这松岗冲西南角的山岭上,有一棵数百年的老松,蔚为壮观,要带他去看一下。
伏波跟着于老师出了门,在山路上走着,眼见他身手矫捷,吐气均匀,一副真元充沛的样子,便问道:“于老师,你的内伤可是痊愈了?”
“好了,我服了你带回来的海龙蛋白,将息了几日,便完好如初。我日日打坐练功,自觉功力提升不少,这海龙蛋当真是至宝。”于老师说道。
“如此便好,那无尘子中了你的钢珠,几日便死了,这一局终归是你赢了。”伏波说道。
说话间,只见一棵三四丈高的老松,张开如同巨伞一般的茂密枝叶,耸立在那山岭之上,俯视着山脚下的小山村。
“这便到了,我时常在此处吐纳练功,倒也悠哉快活。”于老师说道。
“只可惜,此地偏僻隔绝,既无鸿运来,也无春满楼,委屈于老师了。”伏波取笑道。
“唉,往事皆成云烟,经历这么多,我倒喜欢上这种清净的日子。”于老师叹道。
“那你还要我四处奔走,去联络各门各派、门阀大户?自己却图一个清净快活。”伏波说道。
“助你轰轰烈烈活一回罢了。年轻时总要奋力一搏,岂能如我这般老气横秋?”于老师说道。
伏波见他说到了正事,便不再插科打诨,说道:“这事,我当真没有把握。”
“若是你知道了有些内幕,便不会这般说了。”于老师意味深长的说道。
“什么内幕?”伏波问道。
于老师沉默了一阵子,说道:“此事,我原想烂到肚子里,只要看着你平安长大,娶妻生子,一辈子做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这半年来,见你功力突飞猛进,已入空灵境,行事有勇有谋,闯赤练海,探庆王府,闹白鹿山,斩侯有德,皆是人杰气象,我想,便不该再瞒着你。”
伏波听得有点糊涂了,说道:“于老师,你有何事瞒着我?”
“你可知,伏母并非你的生母?”于老师盯着伏波的双眼,突然问道。
“我娘不是我生母?你开什么玩笑!”伏波睁大眼睛说道,只觉得此事太不可思议。
“那个做捕快的,也并非你的生父。”于老师抬头望着远处,说道。
“那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伏波不解的问道。
于老师在老松下找了一块方石坐下,便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二十年前,渭州一带连年遭遇蝗灾,赤野千里,颗粒无收,当地百姓不得已,拖家带口往相邻的云州、商州等地逃荒。
哪知,官兵却守住了各处关隘,严禁灾民外逃。眼见没了活路,有一名为薛龙虎的青年振臂一呼,灾民们揭竿而起,很快集结了十万之众,号称薛家军,不到半月便攻下了各处关隘,占了渭州、商州等地。
朝廷大为震动,调集了各路大军围剿,薛龙虎领着薛家军与之周旋,四方游走,历经大小数百战,前后苦撑了五年,薛家军大旗始终不倒。
在此期间,薛龙虎娶了一名能征善战的女将为妻,生下一子。此女将名为李凌微,其子名为薛波。
直到第六年,在当时皇帝的妹夫、安西将军陆永固的指挥下,朝廷十万大军将两万多薛家军,围于商州的莽岭之下,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战,终是攻破了薛家军最后一道防线。
薛龙虎当场战死,李凌微自杀殉夫,一场轰轰烈烈的举事,至此落下帷幕。
尽管此后渭州、商州一带,仍有旧属打着薛龙虎的旗号,四处反抗朝廷,但终是成功不了气候,渐渐的,也销声匿迹了。
薛龙虎、李凌微虽死,但他们的儿子——三岁不到的薛波,却被薛家军中的一人捆在背后,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了出来。算起来,这薛波今年已是十七岁。
“十七岁?薛波?这小孩莫非就是我?”伏波听到此处,插嘴道。
于老师站起身来,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你。”
“当真?薛龙虎,李凌微,薛家军,薛波。”伏波一脸的迷茫,喃喃念道。
“这半年来,我见你处事越发像你的生父薛龙虎,悟性极高,足智多谋,杀伐果断,这龙门虎将之后,终是后继有人了。”于老师说道。
“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单枪匹马救出小孩的,莫非是你?”伏波抬头望着于老师,问道。
于老师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我。”
“那后来怎地?”于波问道。
“我背着你,一路往南逃走,最后到了宜城。我见此地山清水秀,离京都甚远,便停留下来。
经过多方打探,我得知一名姓伏的捕快,与其妻多年来并未生育,便偷偷将你放在伏家的门口,兜里写了你的生辰八字,又嘱咐说你名叫伏波。以后的事,你大概也记得了。”于老师说道。
“你的意思是,我娘是养母,我爹是养父?”伏波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道。
“正是如此。想必他们从未跟你说过你并非亲生,反过来,他们也不知你真正的来历。”于老师说道。
“于老师你开正心草堂,做了十多年教书先生,目的是看着我长大?”伏波问道。
“差不多,我呆在宜城,总得有找点事做。”于老师轻描淡写的说道,伏波却听出了当中的用心良苦。
“这么说,于老师你也是薛家军的一员?”伏波问道。
“我并非最早举事的那波人,而是后来加入的。”于老师说道。
“你当时是何职务?护卫吗?”伏波问道。
“并非护卫,你生父拜我为薛家军的军师,大小事皆听取我的看法。当时我不过二十出头,薛龙虎让我担此重任,着实是颇为瞧得起我。”于老师说道。
难怪这于老师天文地理、天下大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原来还有这般经历。
“此事如此蹊跷,于老师你没有编故事框我吧?”伏波还是不太相信,问道。
“事关重大,我且能拿此开玩笑。李凌微生你时,我与你生父站在账外,等了一天一夜。你落地后不哭,还是我一巴掌拍在你屁股上,你才哇哇大哭。
你幼时多少次尿湿了我的裤子,你大腿根处有一块指甲大的黑斑,上面几根毛我都一清二楚,此事还能骗你?”于老师白了伏波一眼,说道。
伏波听了却是心里一暖,赶忙说道:“我不过激你一下,你便要发气,我为我幼时尿湿过你的裤子,跟你道歉,行了吧?”
说到此处,伏波已经信了。他大腿根处确实有一块黑斑,若非小时候极为亲近之人,何从知晓?在他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于老师,是伏母送他上正心草堂时,哪知,两人竟有此般渊源。
于老师瞟了他一眼,背手而立,懒得说话。伏波思绪万千,站在老松下,望着下方的小村子,一时也无话可说。
“我娘虽不是生母,却待我与生母无异,那侯有德害死了她,我取他性命是理所当然。即便与我没有这层关系,我也饶他不得。”过了半晌,伏波说道。
“男子汉大丈夫,行侠仗义,正该如此。”于老师说道。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即便我是薛龙虎之子,与我四处奔走、各方联络,有何关系?”伏波不解的问道。
“那薛家军覆灭之日,仍有不少将官士卒逃了出去。这些人当中,有的销声匿迹,有的改头换面,还有好几个踏足江湖,开山立派,倒也闯出了一番名堂。
你若是得到他们的支持,此事便大有可为。”于老师说道。
“有哪些在江湖上闯出名堂的?”伏波问道。
“比如各州均有分号的四海镖局严镇东,贩卖私盐大发横财的渠州柳敬贤,云州七星门的范云,陆州金刀寨的洪孟之,还有一些小门派,皆是从薛家军中逃出来的。
这些人至今往来密切,抓住了其中一家,便是一串。”于老师说道。
“于老师,你这么多年未在江湖上行走,怎地知道得如此清楚?”伏波不解的问道。
“三年前,我在岑州城游玩,遇见了走镖到当地的严镇东之弟严成东,我在薛家军中便与他相识,他请我喝了一顿好酒,我才知道得如此详尽。”于老师说道。
“已过去了这么久,他们还能支持薛龙虎的儿子么?”伏波说道。
“当年,这些人中有的与我拜过把子,知你是薛家之后,多少会给些情面,这是其一。”于老师说道。
“其二呢?”伏波问道。
“你做的事,为的是天下安宁,但凡有点血性良知的,无不举手赞成。”于老师说道。
伏波听了,点了点头,此话倒也有理。
“还有其三。”于老师说道。
“哦?于老师你快讲。”伏波忍不住说道。
“薛家军覆灭之时,这些人当中,谁家没死过兄弟亲人?这血海深仇,一直记在那里,你若是砍下一人的脑袋,这些人必定拱手而归、听你号令。”于老师说道。
“莫非要杀了当今皇帝的姑父、安西将军陆永固?此事未免太难了。”伏波皱了皱眉头,说道。
“错了,陆永固虽是当时的敌军主帅,但并非最该杀之人。”于老师说道。
“哦?那最该杀之人是谁?”伏波不解的问道。
“薛家军之败,败在出了内奸。若非此人出卖,薛家军不会被困于商州的莽岭之下,此人便是最该杀之人。”于老师咬牙切齿的说道。
“此人是谁?”伏波听了,心里也生出一股无名之火,问道。
“当时,你生父薛龙虎有一个护卫队长,名为朱孝坤,便是他,偷偷联络了陆永固,引朝廷大军将薛家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你生父苦战之时,他还恬不知耻的拿着陆永固的书信,前来招降,被你生父一刀砍断了左臂,侥幸逃走了。”于老师缓缓说道。
伏波的脑子里想象着当年,生父薛龙虎带着兄弟们,被十万大军围困,苦战不得突围,而身旁又冒出一个叛徒,该是如何的绝望愤懑,忍不住一时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此人目前何在?”伏波恨恨的说道,心里打定主意,定要拿此人的头颅,祭奠薛家军的数万亡魂。
“严成东告诉我,朱孝坤投靠了陆永固之后,这些年一路升官,做到了安西将军府的参将,也算是位高权重。
严镇东、柳敬贤等人,数次派人刺杀他,奈何此人本就是护卫出身,一身过硬的武艺不说,警觉性极高,防范十分周密,数次刺杀均未得手。”于老师说道。
“知道了人在何处,那便好办,这朱孝坤定要落在我的手上。”伏波一脚踢飞一块圆石,说道。
“若能取下朱孝坤的人头,别的不讲,薛家军这条线上的数个门派,何愁不听你号令?此时再联合白鹿剑派、青州叶家,若能再拉上几个大门大派,这人心思安者同盟,便有模有样了。
届时,天下太平有望。”于老师站在初夏的日光下,那身形显得越发高大了。
“于老师,你年轻时加入义军,对抗朝廷,何等的洒脱豪放、快意恩仇,如今怎地日日将那天下太平挂在嘴上?”伏波嘴角挂着笑,问道。
“你未曾经历过两军厮杀,何尝知道当中的惨烈。一场大战过后,尸横遍野,肠子内脏流了一地,血都淹没了人的脚脖子,身上的血腥味,怎么洗都洗不掉。
事后日日做噩梦,一闭眼便是面目狰狞、血流如注的画面。唉,我直到近些年,晚上才能睡个好觉。”于老师仰头望着天,缓缓说道。
“想不到你有过此等不堪的经历。”伏波听了,心里自觉沉重,说道。
“百姓没了活路,才会揭竿而起,可当真将那义旗举起,对其他百姓而言,何尝不是一场灾难。
薛家军那些年,在渭州、云州、商州等地,四处与朝廷大军混战,这几个州的平头百姓,要么拖家带口逃往他乡,要么平白无故死于战乱,几年下来,满目疮痍、十室九空,何等的凄惨。”于老师叹道。
“难怪,你生怕天下生变,想的还是苍生疾苦。”伏波说道。
“正是如此,太平方是最可贵的,谁若想破坏太平,谁便是天下人之敌。”于老师说道。
“若是那皇帝老儿横征暴敛,逼得百姓没了活路,还要太平吗?”伏波问道。
“那便是天也不容他,于百姓而言,横竖皆是一条死路,自然要揭竿而起。林重峰不知我俩来了此处,这么久没见到人,怕是要急了,这便回去吧。”于老师说道。
伏波点了点头,跟着于老师一言不发的往山岭下走去,心里却装满了事,今日于老师讲的这些,也不知会如何改变他的人生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