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把黑夜,烫了个洞。
阿婷吹灭蜡烛,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阿炳的两句醉话,竟入了阿婷的心。
选择行业的依据是什么?这是个虚无缥缈的题目,阿婷,并未曾想过。
大部分人,第一份,随机职业,决定,此后一生的行业,仅仅是为了,不让工作经历浪费。
黑夜中,阿婷的眼睛,发着微光。
半夜子时。
房间发出,阿炳规律的呼噜声。
遥远处,传来一种,有节奏的呻吟声。
和呼噜声组合成美妙的乐章。
阿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阿婷下床,点燃蜡烛,走到阿炳的床边。
用手,翻阿炳的眼皮,试图,弄醒阿炳。
阿炳,无动于衷。
用手,捏住阿炳的鼻子。
呼噜声停止,阿炳,张开嘴巴,热空气,从嘴巴喷出来。
阿婷,摇摇阿炳的胳膊。
阿炳侧身,微弱的呼噜声,再次响起。
我们有办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却无法叫醒一个酒醉的人。
阿婷,别无它法,躺回床上,一夜未睡。
天亮,阿炳伸个懒腰。
阿炳说,今天,要出门,这周,不要打电话。
阿婷说,去哪?
阿炳说,罗浮山。
阿婷说,罗浮山,好玩吗?
阿炳说,不知道,我去见人,又不是去玩。
阿婷说,男人,还是女人?
阿炳说,为什么,这么问?为什么不问,是胖子还是瘦子。
阿婷说,胖子,还是瘦子?
阿炳说,瘦子。
阿婷说,做什么的?
阿炳说,道士。
阿婷说,现在是什么年代,真的有道士?
阿炳说,我说终南山有五千道士,相信吗?
阿婷说,这么多。
阿炳说,比和尚少很多。
阿婷说,和尚有多少?
阿炳说,四十万人。
阿婷说,罗浮山有多少道士?
阿炳说,没有数过。
阿婷说,不能带我去?
阿炳说,我去谈正经事,没空陪你玩,你去,一个人,也没趣儿,下次吧,专门去玩。
阿婷说,你带箫去?
阿炳说,不然呢?
阿婷说,啥时候,回来?
阿炳说,七天后。
阿炳走后,阿婷心想,还说不是去玩,却又带着箫。
罗浮山,群山连绵。
常有游客,成群结队,慕名而来,周末车水马龙,犹如闹市。
罗浮山分罗山,浮山。
浮山之东,有水库,名显岗水库。
水库东,有座穷山,和浮山,隔水相望,因道路不通,却是个人迹罕至,鸟不拉粪的地方。
这山,有多贫穷?
无名无姓,有涧无瀑,有谷无峰,无路可通。
无县志记录,无文人留诗,无墨客留字。
山民不足五户,分散四处,不具备构成自然村的资格,自然也无村长。
山民早年移民香港,非祭祖之时不回。
偶有八旬老妪,晒太阳,也是眼花耳背,答非所问,她们长年独处,与外世隔绝。
这穷山凹处,有条恶水西流。
这水,有多恶?
因石多溪窄,水流湍急,多处冲积成石潭。这溪水,时而浮于怪石之上,时而埋于荆棘之下,忽明忽灭,水宽处,浅可见沙石,水黑处,深如藏恶龙。
源头,藏于灌木丛生处,蜿蜒曲折,如蛇行,溪边,时有花果落叶,淤积成泥。
林木茂密之处,森森阴气,不见天日,遂凝结,充塞于深沟之内,则滋生出蛇,蝎,蜈蚣,壁虎,蛤蟆,终日斗毒。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此地,不宜久留。
西面山坡,一平坦处,有一竹林,竹林深处,有几间破屋,长着绿苔,靠山崖而卧,额题:清虚观。
门旁,有一破旧的对联:
积草不除 便觉眼前生意满。
闲门半掩 勿忘世上苦人多。
偏门也有一对联:
非僧非道也非隐。
可访可问亦可寻。
墙上一幅画,画上有一打油诗:
初到世间不识路,半生迷途剩残卒。
濒临绝境心曾惊,方知生时为何哭。
且说这画,也有意思,是一象棋残局,黑方,剩一将一卒,红方,双车双马双炮,六子压境,五兵过河,把黑方九宫,围得水泄不通。
黑一边卒,被隔在宫外,看着孤将,发呆。
黑方,一将一卒,对红方,十六子,这棋,可有救?
午后,山色空蒙,云龙雾雨,清风徐来。
两峰对垒,一萧条,一繁华,萧条者,怪石嶙峋,繁华者,有树有花。
空谷传来,隐隐箫声。
这箫声,忽远忽近,如泣如诉,或雅或残。
悬崖绝壁上,一巨石,阿炳坐下来,欣赏着,世外美景,细细品味着,谷底传来的箫声。
箫曲,名曰《归来》,第一句在叙事,第二句像伤感,第三句似怨天,第四句如释怀。
《归来》曲罢,谷底传来《苏武牧羊》。
这曲子,起句平直单薄,次句粗厚,音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忽而寂静无声,到慢慢有声,声音逐渐增大,犹如蹑手蹑脚的小偷走路。
忽而腹震音,从强到弱,那震动的频率,却一直不变,直到声音消失。
如同,冰雪连天的大地,老人,穿着破棉袄,在放羊。
《苏武牧羊》曲罢,谷底传来《牧羊曲》。
这曲子,吹法也很奇特,音符,多加装饰音,犹如写毛笔字,处处顿笔。
而整体,却又连贯,一气呵成,让阿炳联想到,妆台梳头的女人,一梳子梳到底。
曲罢,《归来》再次响起。
阿炳竟听的,如痴如醉。
吹箫人来回吹,听箫人反复听。
这一坐,就到傍晚,夕阳西下,弯月挂在树梢之末。
谷底箫声止住,而琴声起,若隐若现。
阿炳把箫,从箫袋掏出,就着琴声,吹起《晴空月明》。
琴声和箫声,在空谷相遇,回声散落黑夜,禅意浸润人心。
庄道长(独白):很多年以后,我有一个绰号,叫笨虎,那是我收养的野猫的名字。随口起的名字,最后反噬到我身上,笨虎,成了我的江湖外号。任何人,都可以很笨,只要你,曾经聪明过。
庄道长(独白):每年梅花盛开的时候,会有一个男人,带着箫和酒来找我,他每次从南边来,在这里住七天,他说,梅花的花期太短,他不想看到梅花凋谢,他必须赶在梅花凋谢之前就走。因为他属龙,人有些呆,所以很多年后,他有个绰号,叫呆蛇。
庄道长(独白):今年玉黄临太岁,到处都有灾害,有灾害的地方,一定有麻烦,有麻烦的地方,一定有生意,我的职业,是替人解决麻烦。
庄道长(独白):往年,我盼望着他来,渴望着他的酒,但是今年,他来成了负担。就像一群客户在询价,旁边有一个不长眼色的故人,拉着掌柜的闲聊。
庄道长(独白):虽不情愿,不过我遵守了对他的承诺,像往常一样,提前一个星期,拒绝掉所有的客人,为他的到来做准备,他每来一次,会占用我十五天,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五天?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不愿意的事情,都能够说不,比如,自己酒后随口而出的承诺,比如,自己酿下的苦酒。
七年前。
清虚观,梅花下,庄道长抚琴。
阿炳,恍若置身于仙境之中。
道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琴弦,音符如水波荡漾,空灵而悠扬。
眉宇间,透露出一丝神秘的气息,似与天地之灵气相通。
身姿优雅,音乐自然流淌。
曲调在指尖流转,旋律中,蕴含着智慧,让人心灵为之一振。
道长,将自己融入音乐之内,完全沉浸其中。琴声,宛如山间清泉,清澈纯净,感化人心向善。
阿炳,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力量,仿佛与神明接近。
道长忘我之时,阿炳以箫和之。
琴声如幼猫叫,细腻,柔情似水。
箫声如饿狼嚎,粗犷,高亢昂扬。
或和鸣,或尾随,或对答。
交错呼应,相得益彰。
天黑,梅花下,石凳上。
二人享尽吹竹弹丝之乐,以酒代茶,聊着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正传野史,歌赋诗词。
阿炳说,两舟并行,橹速怎及帆快?
庄道长说,八音齐鸣,笛清不如箫和!
阿炳说,对持真境应无取。
庄道长说,愿得身闲便作僧。
阿炳说,世情已逐浮云散。
庄道长说,到头难与运相争。
阿炳说,身后有余忘缩手。
庄道长说,眼前无路想回头。
阿炳说,官在朝堂博生死。
庄道长说,商为白银用计谋。
阿炳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庄道长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阿炳说,谩言红袖啼痕重。
庄道长说,更有情痴抱恨长。
阿炳说,虚无为良师。
庄道长说,自然为益友。
阿炳哈哈大笑说,道长,喝酒。与道长为友,真是痛快。
庄道长说,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恍如前世有债,今世重逢。喝酒。
庄道长(独白):“他对我说,在深圳,他其实,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板着脸,忧郁寡欢,心事重重,不懂风情,而在山里,他完全相反,就象李白,潇洒狂放,谈笑风生。我说,人生如棋,或收敛,或放纵,或密攻,或走闲。他说,我是一个优秀的聊天对象,他又何尝不是呢?”
庄道长(独白):“世间之人,被我归为四类,我没有告诉过他,我把他放在哪一类。我们初次见面时,我以为,他可能是我命中的知音,在他醉酒熟睡之际,我发现他脸上,带着煞气,直觉告诉我,这可能是我命中的克星。”
且说这二人,相见恨晚,抚琴弄箫,谈古论今,吟诗作对,喝酒吃肉,不分昼夜,一混,就是七天。
七天后,二人月下对酌。
笨虎,穿梭在桌下,啃着,鱼刺和骨头。
阿炳说,闲门半掩,这半字,意味深长,已经压过,常字半头。
庄道长说,试解读一下?
阿炳说,这半掩嘛,一脚在世内,一脚在世外。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庄道长说,岭南文化,袭中原正统,因山川阻隔,反能保留,物华天宝,钟灵毓秀,三岁孩童,能颂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改一字,雕虫小技。
阿炳说,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庄道长说,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
两人以禅语下酒,两斤陶坛,竟下去大半。
阿炳说,非僧非道也非隐,可访可问亦可寻,好句子,道长既然人在世外,心在世内,何不下山,红尘游走一番?
庄道长说,我属虎,长你十四岁,年少透支过度,心力渐渐不支,一代人,只做一代人的事,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这清风明月,正是养心健体的地方,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游,岂不自在逍遥?
巧者劳而智者忧,似曾相识的句子,让阿炳想起一句话:那些年少时,囫囵吞下的词句,却在某时某刻,击中你。
阿炳,无言以对,转移话题。
阿炳说,非僧非道也非隐,可访可问亦可寻。若是改为:半僧半道也半隐,莫访莫问亦莫寻,如何?
庄道长说,一字之改,意境大变,却也妙趣横生。
阿炳说,弘一法师的对联,改为:长恨红尘乐事少,勿忘世上苦人多,不比原对,强许多?
庄道长说,工整有余,意境却减,这红尘乐事嘛,可真不少。便觉眼前生意满,初看平淡无奇,细品,却用意深远。
阿炳细细玩味着,弘一法师的上联:积草不除, 便觉眼前生意满。
莫非,藏着凡处真章?知微见着?春江水暖?
参悟不透,便放下不参。
阿炳说,道长,弘一法师之悲苦,一半,是命运安排,另一半,却是自寻的,道长何必效法寻苦?
阿炳一句无心之言,竟戳到庄道长的伤心处,破了防,泪如雨下,大哭起来。
笨虎,见主人落泪,竟也凑过来喵喵叫。
这场面,阿炳平身未遇,并不知,如何善后。
请看下一章《江湖残局》。